十月革命一声炮响,不仅给人类带来一种崭新的社会制度,也同时带来一种极具创意的葬具——水晶棺。
人类历史上第一具水晶棺是供奉列宁的。他缔造了无产专政,从巨掌中释放出雷电、烈火与旷世大饥馑,是“始皇帝”,自然应该以“不朽之躯光照万代”。
水晶棺俨然成为共产帝国之祖制,在列宁之后,斯大林、毛泽东、胡志明、金日成都被装进了水晶棺。
胡志明是杀人百万级的,毛泽东是杀人千万级的,至少在人数上超过了斯大林,自然更加“伟大”,是更应该享用水晶棺的。毛驾崩之后,中共“一号工程”紧急下达:赶制水晶棺,以供万世瞻仰。
上面只是一句话,下面可就为难死了:世上仅苏联有制造水晶棺的经验,可现在不相往来,上哪儿打听去呢?有人记起孙中山逝世时,曾向苏联订购了一具水晶棺,没用上,便寻到香山公园某库房,找到这具尘封已久的水晶棺。一看之下,大失所望:不过是镀镍钢框架玻璃棺,哪里是什么水晶!而且玻璃不厚,易破碎,密封隔热性能都不好。据驻外使馆提供的资讯,列宁、胡志明的水晶棺也是金属框架支撑,还有光学缺陷,看来也不是真正的水晶。称之为水晶棺,不过是特种玻璃的一种过誉之词。但是,“一号工程”明确指令的是“一个世界一流的水晶棺”,谁又敢降格以求,用特种玻璃取代?於是,“水晶棺”这一美称这一传说这一关於肉身不朽的痴迷,因一位绝代君王之死而不敢不成为现实。
水晶,古老又稀有,亦称“水精”、“水玉”。透明石英的结晶体。硬度为七,殊难加工。过去,珠宝商查验水晶,皆手持一小钢锉,刻不出划痕者方为真品。一颗宝石级珍珠之长成不过需时数年,水晶却需数百年甚至数千万年。水晶尚有一神奇特性——吸收阳光,储存的阳光越充足越是灿烂。因其贵重、佳美、奇异,遂成为制作名贵首饰的材料,水晶钻石便是其中之极品。材质较钻石经济,却视觉上又如钻石般光艳夺目。全世界顶级“水钻”出产於莱茵河北岸,叫做奥地利施华洛钻,简称奥钻。与之一河相隔的捷克钻也算是名钻,但吸引阳光能力不如奥钻,不如奥钻璀璨炫目。
一具棺材之所需,可制作上亿颗水钻了吧?
那些年,用中共自己的话来说,“国民经济已到了崩溃的边沿”。
天然水晶蕴藏量极为有限。南美巴西独占全球总量百分之九十,剩下的零头,分散於包括中国在内的三十几个国家,其稀少可想而知了。中国最好的水晶集中在江苏东海县一O五矿,是一个保密单位,因天然水晶是国防战略物资。既是御制水晶棺,则无所不尽其极,所用矿石要晶莹剔透,无丝毫杂质,每立方米所含气泡还不能超过两个个。在军队看守下,选矿工人们不眠不休,从数万块矿石里一块块精选出超级水晶三十二吨,用飞机火车分批送至北京。
研制工作交付给北京、上海和锦州三个保密厂协同完成。为稳妥起见,试制时没敢用天然水晶,而以K9人造水晶代替。昏天黑地的五个月后,北京玻璃总厂试制的1号棺送交审查。博物馆大展厅,水晶棺里是一个穿好衣服的人体模型,头是毛的石膏像。灯光亮起,不料棺壁上出现了几个映像。中央领导们紧张了,转过来再转过去,说“怎么看见有五个‘红太阳’啊?这个问题一定得解决。我们只能有一个‘红太阳’。”
当然只能有一个“红太阳”!一号棺被否定。紧接着的2号棺也失败在“红太阳”的数目上。天无二日,自古皆然。但连影儿也不能有,就有点象笑话了。经不懈努力,三号棺终於成功。“红太阳”不仅活着是唯一的,死后也是唯一的。
接下来,就是用昂贵的天然水晶真刀真枪地做四号棺了。
天然水晶很小,眼镜片大小的也罕见。制造超大型水晶板材,全世界也没有成熟工艺。情急之中,只好祭出“蚂蚁啃骨头”之看家本事。先把水晶研磨成粉状,再把水晶粉熔炼成几厘米见方的小块,最后把小水晶块一块块往大里熔接。水晶熔点超过钢铁,高达摄氏一千七百度,必须在熔化的一瞬间完成焊接,若参入一个气泡或一丝杂质,那就意味着整块水晶大板完全报废。这种高温高难度高政治风险的超级工艺,无人敢於一试。在反复动员下,一位石姓老技工斗胆走上了操作位置。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都明白:他必定是三代工农,如他所熔焊的超纯度水晶,用显微镜也找不出丝毫疵瑕。1700度的高温下,他紧盯焊缝精心操作,厚厚的金属防护服上青烟缭绕,还有专人往身上浇水。后来敢上手的人多了,进度这才加快。但每次的熔焊量以克计,而整个水晶棺重约两吨。工人们说,越往后,人的胆子就越小,生怕出现一丝杂质而前功尽弃。
一九七七年毛泽东逝世周年前夕,一具世界史上名副其实的水晶棺终於制成。此为4号棺。为了应付地震、战争、破坏、损耗等意外事件,又制做了五号棺。
最终完成的水晶棺,实际的长、宽、高数据,精确到百分之一毫米,不到一根头髮丝粗细。
为保证呈梯形的棺体真空拼接,其板材长宽之比允许误差为万分之一。
水晶棺石英纯度达到了“六个九”——99.9999%,即杂质含量为百万分之一。
这种水晶棺,全世界从来没人再也没人能做出来,从亙古直到永远。
毛的水晶棺,除北京玻璃总厂的这先后五具,上海、四川等地还自行制做了二十余具,以表达对已故君王的抑制不住的热爱。
所有这些水晶棺奇迹,皆指向一个最终的奇迹——肉身不朽。
遗憾的是,此一终极关怀已不可能实现——
毛泽东逝世当日,遗体只进行了一般性防腐处理。按照中共峰层最初安排,遗体将在吊唁活动结束后火化。因毛生前曾号召火葬,并带头在文告上签字画押。始料不及的是,内部党争激烈,次日又做出永垂不朽的决议。朝令夕改,这就给紧急召来的专家学者们出了天大难题:要长期防腐,须死后两小时取出内脏,并把全身血管,包括毛细血管洗净,然后注入防腐剂。现在血液没有及时放掉,要做长期防腐为时已晚。别无他方,御医们只好立即往遗体里灌注常规性防腐剂福尔马林。灌到文献要求的十六升,无人敢叫停,一直把毛灌得全身肿胀,表皮光亮,防腐液如汗水从毛孔中渗出。此刻的毛,形象怪诞,全身肿胀,脸如气球,颈头同粗,两耳外翘。毛的贴身秘书张玉凤指责道:“你们把主席搞成这个样子,中央能同意吗?”如寒冰般凝结的气氛中,有人吓得几乎虚脱。於是,人们又用毛巾垫上棉花揉挤毛的脸和脖颈,试图将液体挤到深部和胸腔里去。有位年轻医生用力稍大,把脸右侧皮肤擦掉一小块,吓得浑身发抖。多亏一沉着冷静的老专家,用棉花棒沾上凡士林和黄色颜料细心涂抹,总算看不出来了。经长时间揉挤,毛面部退肿,两耳外翘已不明显,颈部还粗。但灾难总算过去,勉强可供瞻仰了。
接下来,就应该对遗体进行永久保存的处理了。遗体保护小组的专家们完全束手无策。本应向苏联讨教,但苏联是毛生前最痛恨的“修正主义”,水火不容,还在乌苏里江上打了一仗。於是,只好转而向其真传弟子越南求助。越南人不仅掌握了苏联遗体防腐的全套秘笈,且出於蓝而青於蓝。在中苏冲突中,越南一向骑墙。这次故伎重演,只传授初期保存技术,中期和长期技术则秘而不宣。既给了中国面子,又不致得罪苏联。
如此,只有“自力更生”了。高层一声令下,一批处於被监视劳改状态的专家学者即刻“解放”。有人上午还在“五七干校”放牛啃窝头,下午就被紧急装上飞机,到北京方知所为何故。
列宁遗体,二十年后开始大面积腐败,四十年后烂光,仅剩一颗头颅。毛已陈尸三十余年,大约也烂得差不多了吧?对此,当局已有万全之策,早就做了一真假莫辩的蜡像,烂光了又如何?
毛泽东去世十八年后,金日成也骤然辞世。他不独是朝鲜人民的金太阳,也是世界革命的伟大领袖,自然应盛敛於水晶棺,以光照千秋。
金日成死得突然。1994年盛夏某夜,金从外地视察回来,甫坐定,便得知一位亲随上将病故。追问病因,答称脑溢血。又问如何救治,答称保守疗法。金气得浑身哆嗦,拍案大怒,问“为何不开颅抢救?这些医生就怕负责任!是不是住的烽火医院?把院长叫来,给我说清楚!”话音刚落,便呼吸困难,骤然倒地。周围乱作一团,急呼直升飞机抢救。时逢夜雨,直升机慌不择路,竟撞在山腰上坠毁。第二架直升机随即起飞,战战兢兢避山而行,停落在别墅外一箭之地。保健医生及一众亲随撑著雨伞,用担架将金日成抬上飞机,急赴平壤烽火医院抢救。保健医生当时便诊断系心脏病突发,本应就地抢救而不能大动,但责任过於重大,御医乱了方寸。经如此一番折腾,烽火医院亦回天无术。几小时后,金日成失去生命迹象。医院院长和保健医生被捕入狱。朝鲜举国致哀,如天塌地陷。全国两千二百万人口,至平壤吊唁的竟达一千万。也就是说,除老人孩子,几乎所有青壮男女都去了。举行国葬时,台上金正日率百官守灵,台下百万群众哭声震天,晕死者不计其数。
金日成是朝鲜人民的“父亲加天神”。在中小学课本里,金手持从日本人那里缴获的老三八式步枪,当着彭德怀面,一枪击落一架美国飞机。还当着一群天真孩童之面,用一粒花池里随手捡起的石子,挥手间击落一颗美国卫星。一位西方肖像画家曾如是说:“我第一次拜会主席的瞬间被无法言明的灵感所笼罩。他的尊颜中散发出的全知全能和博爱之光芒,是我此前所不敢描绘的上帝之崇高形象。我画的不是人的肖像,而是上帝的肖像。”
同志们,说的何其好啊!它道出了偶像崇拜的秘密:以人凌驾於神,把人性的罪恶神圣化,把那些以杀戮、抢掠、仇恨、奸淫、欺骗为业的暴君尊为上帝。
金上帝的遗体也是由前苏联专家做永久防腐,然后高卧於鲜花簇拥的水晶棺,供人恸哭顶礼。参拜者要通过顶级安检,禁止携带任何物品。要在自动清洁地毯上除尽鞋底尘土,再经吸入式过滤器彻底清除衣服上的细菌。到得金日成寝宫,参观者要绕水晶棺一周,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分别向领袖深深鞠躬。许多人难以抑制,放声痛哭。最令人难忘的是通往寝宫的通道,这是一条长达七八百米的电动走廊,其速度之慢,或为世界之最。二十分钟的蜗行牛步,使人倍感压抑而不敢不生敬畏之情。每隔二三十米,更有一身着民族服装的朝鲜女子端庄而立,面带哀思,宛若活殉。不知道这些以哀伤为业的美女俑,在日常生活中能否洗脱死亡的气息。她们的青春与爱情,还能拥有烂漫无忧的笑靥吗?
金日成遗体防腐处理耗资一百万美元,每年维护保养费八十万美元。其陵寝“锦绣山纪念宫”造价八亿九千万美元。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这笔费用可购买玉米六百万吨。以同期朝鲜饿死人口三百万计,平均每人两吨。
陈尸水晶棺似乎并非这些红色君王之本意。
一说列宁希望安葬於圣彼得堡与母亲相伴,却未找到书面凭据,但列宁夫人克鲁普斯卡娅曾在一封信中明确谈及列宁希望葬於克里姆林宫红墙脚下,应该是确实的。斯大林死於暴病,未及留下遗嘱。毛泽东带头签名火化,并曾对二战名将蒙哥马利元帅说过,“人死后最好火葬,把骨灰丢到海里去喂鱼。”没有任何线索证实胡志明想进水晶棺。金日成死於心脏病发作,也没有托付身后之事。尽管如此,在最高权力转移的非常时期,他们的皇储们为了以先帝之威望确立新君之地位,仍旧把他们装了水晶棺。因此,有人说这些手握王爵,口出天宪的极权主义者也被他们所创立的制度剥夺了自由。此话有几分道理,但细思量起来,似为一偏之论。究其实,这些红色君王们尽为偶像崇拜痴迷者。从他们一生自封神圣之行状,以及蛰伏於内心深处的隐秘欲念,水晶棺应该是一个没有违背他们意志的逻辑终点。
这些彻底的唯物主义即虚无主义者,说不怕死,其实是最怕的。斯大林有过四位替身。外出时让替身坐车从克里姆林宫出发,走标准路线,他则走另一条小路、绕路。斯大林不信任医生,不准医生接近,甚至拒绝服用克里姆林宫药房的药,而让卫队军官到莫斯科郊区去买。给他看过病的医生下场都不好,不是解职就是逮捕,只有少数例外。毛泽东出行,则是临时指定路线。住下后,一起疑心,即刻转移。某次在庐山开会,突然说一声“走”,不顾夜深雾浓,命卫士在车前打手电探路也要走。到“美庐”本应住下,不料毛又一声“走”,就再走,转移到另一处不起眼的小别墅“一七五”。毛的专列火车头,出发前要把煤尽行卸下,再由保卫人员一铲一铲装上去。水箱的水要全部放掉,要人打着手电爬进去检查。毛晚年有一次患病昏迷,刚醒过来,守候在床边的周恩来紧握他手,泪水夺眶而出:“主席,主席,大权还在你的手里!”这委实是最知心贴肺的一句话:一生一死,难以割舍的是权力。一口气喘不上来,生杀予夺的大权和超过所罗门王的荣华富贵便成过眼云烟。既然必死,那末,在他们的集体潜意识里,能使尸身不朽并供万世敬拜的水晶棺,就成了永生、永恒的一个假想的实现。
只是,这种“永生”是极为可怕的。
《圣经·创世纪》记载了第一位杀人犯该隐的故事。该隐杀了他的兄弟,上帝问他:你的兄弟在哪里?该隐谎称不知。上帝便说:你做了什么事?你兄弟的血,从地里向我哀告!上帝判该隐流放远方,并在他额上刻下记号,免得为人所杀,并宣称“凡杀该隐的必遭报七倍”。——死亡是太轻的惩罚。该隐必带着耻辱的印迹与世长存。
水晶棺就是现代该隐那可怕的印迹。
他们就不怕后人会指点着他们的不朽之躯说“那就是他”吗?
他们就不怕最后的审判吗?
时候到了,上帝将从云端轻声问:该隐,你的兄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