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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立平:极权主义是一种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新的统治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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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权主义最容易发生在苦难深重的地方。因此,对于苦难的整理总会给社会运动以巨大的动力。希特勒在一场著名的演讲中说,“那场战争结束之后,我们这个民族的骄傲就没有了!那些战胜者们骑在我们的脖子上作威作福,他们随意践踏我们的尊严,一个欧洲大陆上最高贵的民族的尊严!你们告诉我,你们是选择像本杰明·马丁一样去做一个自由的斗士,还是一个奴隶?!”无论在个人的还是在社会的层面上,唤醒苦难的记忆,激发摆脱苦难的激情,都是最有鼓动力的。我们还记得,在文化大革命中,忆苦思甜,也成为社会动员的重要工具。这里最关键的问题是,如何将散射的自然状态的苦难转变成可以将社会动员起来的系统的苦难,这里需要的就是意识形态的框架。比如,如何将婆婆对媳妇的虐待引申到社会的框架之中。

苦难的诉说有两个指向,一是奔向消除苦难的理想主义目标,二是制造出有利于内部整合的敌人。而制造敌人依赖的就是从苦难向怨恨的很容易完成的转化。许多西方哲学家都从学理的角度对怨恨进行过探讨,甚至认为怨恨是现代性的重要因素。尼采断言,怨恨牵制着整个欧洲的现代性的颓废与虚无。舍勒则认为怨恨与现代性同构。然而,怨恨只有到了极权主义这里才发挥了其最大的潜力。因为极权主义的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需要不断地制造敌人。制造敌人的意义,一是可以在社会中制造紧张状态,为那些似乎是不符合常规的统治措施提供依据;二可以在内部制造紧张感,从而强化内部的整合。

其实极权主义进行整理的社会情绪远远不止这些。转型期人们会特有的孤独、困惑、失落、恐惧、无力感等更是富有潜力的社会情绪。达伦多夫的研究表明,极权主义诱惑的对象,往往是那些停留在新旧之间的半道上的人,那些人既丢失了旧东西,而又找不到新东西。他们在事物的一种较为陈旧的结构中失去了自己的位置,却未能在新的秩序中找到另一个位置;在这个意义上,他们是一些毫无地位的和失去根基的阶层。早期纳粹党的很多领袖出身于在社会方面(而且有时也在民族方面)无家可归的家庭。达伦多夫指出,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人们很容易掉进要把这两种世界的最好部分结合在一起的虚假承诺的圈套中。如果考察一下极权主义的许诺,就可以看出,其具体内容往往都是针对这些情绪的。

极权主义杂谈之三:

极权主义诱惑的是我们每一个人

极权主义与专制主义的一个重要区别,是其拥有广泛而深厚的社会基础。这无疑是其力量的源泉。梁文道曾经提出一个问题:纳粹人怎么可能那么成功?他认为唯一的答案就是,其实当时那个第三帝国里面的人,尤其是少数德国人是真心拥戴他们的元首,真心相信纳粹的。

而最令人感叹的是,极权主义造就了这样的一种历史奇观:它的最狂热的拥护者,最后也成了它的最深重的受害者;甚至在其成了受害者之后仍然是它的狂热的拥护者。

那么谁是极权主义的社会基础?

极权主义的基础是什么?人们最熟悉的当然是阿伦特的观点。阿伦特认为,极权主义的基础就是无结构的群众。极权主义不仅得到群众空前的支持,而且这种支持有时甚至具有无私、超功利的特点,他们不但愿意牺牲自己,而且愿意牺牲家人和朋友。当然,从极权主义垮台是过程看,群众对其的抛弃也是迅速的。按照阿伦特的分析逻辑,以利益为号召的动员只能是理性的而有结构的群体,而极权主义动员的则是缺乏自我利益意识的群众。

阿伦特认为,“群众”是这样的一些人,他们发现被自己的同胞抛弃,被社会孤立,跟其生活世界疏离,丧失了一个共同的世界,漂泊无根,甚至成为现实社会中多余的人。正因为如此,他们希望跟某种永恒的、操纵万事万物的巨大势力结合成一体,因为惟有攀住这股力量,他们才能感觉安全妥当。他们甘心为任何赋予他们在世界上以地位和“存在理由”的运动或意识形态服务,以便获得起码的“尊严”。在投身极权主义运动的时候,群众感到自己成了“主人”,自己的价值得到了承认。所以阿伦特说,群众所迫切需要的事,乃是意识形态提供给他们的最具抽象形式的胜利与成就之结局。

但社会学家达伦多夫不同意这样的分析。他认为,早期美国有着原子化的特征,但美国既不是法西斯主义的,也不是共产主义的,而且任何时候都未因为受到诱惑想成为这两种主义的国家。而革命前的俄国显然也不是原子化的。达伦多夫认为,极权主义不会诱惑这类群众,而是诱惑那些停留在新旧之间的半道上的人,那些人既丢失了旧东西,而又找不到新东西,而且也许基于这个原因,掉进了要把这两种世界的最好部分结合在一起的虚假承诺的圈套中。极权主义的混合成分是不完善的现代精神、知识分子的背叛和一个领袖的蛊惑人心的花言巧语。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CDT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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