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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这个地方太坏...少去些不正经的地方”

—司马璐:《斗争十八年》 (一)

作者:
“上海这个地方太坏,你这个乡下孩子,少去些不正经的地方。”章太太听我说“没有什么”,她似乎又另有解释了。 我满面通红,把头低垂下去。

这天夜深,老板气冲冲的走来,他一见我遮着布正躲在桌下读书,大骂不休,把我的书抢去撕得粉碎,我辩说,我虽然夜间读书,白天还照常做事。我用布遮在桌下,也没有打扰别人的睡眠。再,我点的腊烛,也是我自己花钱买来的呀!

他一听之下,更加恼怒,骂我:“小杂种,贱骨头,你也配读书?给我滚出去。’

说滚就滚,我毫不犹豫,提了背包就走。

从此,我再没有勇气去看我的老师了。

路边,屋檐下都暂时成了我的住所,被这里赶出,就换到别处去。夜间冷了,就紧紧的缩做一团。有时霍地惊醒,原来是一只野狗从我身上跃过,我拾起一块石子打过去,骂声:“他妈的,你奉谁家主子的指使,也来欺负我。”霜露掠过我的脸上,我抹一抹就算洗过脸了。太阳从地面上升,我就捧起书本子,路人都望着我哂笑而过。当我实在饿得有些发昏,宁懒洋洋挺起身子去讨些钱买点食物。但是,奇怪的是,我这个小叫化子不仅向人家讨钱,而且要讨旧书旧报纸。有一天,我正走近一家门前,屋内传出声音:“哈哈,这个小疯子又来了。”

时光易逝,我已经十五岁了。

一九三一年至三三年之间,政府一面安内,一面攘外,正当国民党对中共进行第三次围剿,苏区的袋形阵线步步紧缩之际,不料天外飞来一颗救星,这就是日本侵入东北的“九一八事变”,国军为应付东北危局,主力撤退,共军乘机推进,又恢复原来的形势。不久“一二八事变”发生,又给中共一个绝好的发展机会。中共公开号召“推翻国民政府”。“九一八”后的第四十二天(十一月一日),中共在江西瑞金正式成立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一二八”淞沪之战期间,中共又乘机占领了赣州、南雄、漳州等地。在日本人和中共的行动如此密切的配合下,举国为之震动。然而同时也因为外敌入侵,全国人民的民族意识高涨,帮助了国民政府巩固了他的政权。青年们都放下了书本不肯安心读书,纷纷请缨杀敌,或者下乡宣传,“抵制日货”之声响彻全国。

就在这个时期,我也大胆去找到一个“泰州县立中学”宣传队的负责人,我说:“我愿意给你们当勤务兵,一路上前线打日本鬼子去。”

“你弄错了,我们这里是学生宣传队,不是军队;不要勤务兵,也不打算到前线去。”

“但是,只要你们肯收留我,我帮你们做一切杂务,随你们到任何地方去都可以。”

“好吧。”他迟疑片刻,终于答应我了。

但是,一个多月过后,这个宣传队一回到泰州就宣布解散了。我便由他们介绍到当地的一个“泰报”馆去做练习生。

“练习生”的名义此“学徒”好听些,工作却还是做些打杂的事,报馆的老板是地方上的一个劣绅和讼棍,态度也十分粗野,不过其它的上司总算“文明”得多了。

编辑中有一位丁丰川,还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据说刚从学校出来不久,是报馆老板姨太太的表弟,平日和同事相处得不好,因为他有点藉势凌人的作风。他常常几天不修边幅,有时又爱打扮得十分漂亮。他上班总是迟到早退,对于职业似乎很不耐烦,一有可以出风头的事,他总是最起劲。但是一经风浪,他又没有兴趣了。他常常口出狂言,但实际上连起码的常识都不够,遇到别人反诘,他就面现怒容,大骂山门。或者鄙视的看他们一眼,他自认是这报馆中唯一的“前进份子”。

在我偷偷读书的时候,常常发现有个神秘的影子在我身背后出现,抬头一看,啊,正是他,丁丰川。有一次,他把我的书全部翻了一阵,面现不悦之色,一面念着那些书的名字:“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这些鬼书,读来屁用。”

我一听这话,似乎也以为有点道理,第二天换来两本“写信必读”和“秋水轩尺牍”,他见了又摇摇头,我自己翻一翻,也觉得没有多少趣味。

过了几天,他拿来几本邹韬奋(以后成为著名左倾人物,现已死去。)主编的“生活周刊”,放下没有多说什么就去了。

当时的“生活周刊”内容,谈政治的部分并不多,其中最能吸引我的是那些讨论青年的切身问题的文章,我咀嚼之下,倒觉得津津有味,他有时为职业青年说几句话,也正是我内心的苦闷,读来颇够刺激。“邹韬奋”这名字,渐渐戍了我崇拜的对象,他在我心目中,已逐渐代替了过去“张士诚”的影子。

我写了一段小文章寄给“生活周刊”,他们也给我刊登,我高兴得跳起来,赶快飞奔到丁丰川的家里,告诉他这个喜讯,他拍拍我的肩膊,得意的对我说:“你进步了。”

从此,我们开始做了明友,他每天总要找我谈谈,我也开始仗起他的势来,对于工作,爱做就做,随我高兴。我的新名词也渐渐学多了,有时也对丁丰川批评这个,议论那个,他听了格外高兴,觉得我的“觉悟”提高了,“反抗的意识”增加了。

这天,丁丰川的神秘影子又突然在我背后出现。

现在他已经公然干涉我的读书自由了。他一看我新买来的书中有“曾国藩家书”和“梁启超全集”,不由分说,大骂了我一顿,说:“这些书都是有毒的。”

以后,他常常检查我的书籍,我每买一本书,也战战兢兢,先征求他的意见,可不可以读,有毒没有毒,他如果把这本书说得一文不值,我就呆若木鸡,好像自己犯了什么大错似的,期待他的饶恕。我在精神上已完全成为他的俘虏,他说这说那,我不仅随声附和,并且一本正经的模仿他的调调儿,也用来对付别的“落后份子”,我自命懂得要比他们多。丁丰川对我趾高气昂,我就找别人摆摆威风。

然而,我的“威风”摆出不久,报馆中的同事,他们对丁丰川没有办法,却向我开刀了。他们向老板告我一状,说我既不好好做事,又要存心造反,老板在盛怒之下,将我开革,那个丁丰川并没有为我说半句话,他对老板又是一套,在老板面前,他一步一趋,完全是一个忠心于统治者的走狗。

这是一九三五年的事了,那时我十七岁。

离开报馆以后,丁丰川告诉我,他有一个“有钱的朋友”愿意帮助我读书,他介绍我去见见他。

他的这个“朋友”名字叫徐志安,当时以美孚洋行的买办身份在苏北一带活动,实际上是中共组织在苏北的负责人之一,“解放”以后,出任为中国石油公司的经理。

我一听说有人帮我读书,有些兴奋过度,通宵未眠。次日到了徐志安的住处,他早已很熟悉我了,他简单的问了我几句生活上不相干的话以后,就递给我一件预备好的介绍信,要我立刻就动身到上海去。

信是没有封口的,一出门我就打开看了,内容很简单,好像是:

“风沙兄:兹有青年朋友XXX君拟来沪谋事,请荐与丁经理一谈,至感。”

下面的签名我也看得不十分清楚,这信中对于读书一事,只字未提。我很失望,我以为又要荐我去当学徒,很犹豫,但后来一想,既然人家答应帮助我读书,当然总不会错的,别的就不必管得太多了,反正徐先生已送我五块钱作旅费,去上海玩玩也无妨。

上海的地址是静安寺路一六六四弄,门牌号码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了,找的是一位章先生,他的名字我没有问过,大概也许就是“章风沙”吧。

章把我的介组信接阅后,随口就说了一声:“你就是XXX,我知道了。”他着女佣搬下我的行李,要我暂时安身在他的家里。他住的是一层房子,一夫一妻和两个孩子,用了两个女佣,他整天不大外出,太太早出晚归,后来一个女佣告诉我:“太太在杨树浦一个工厂做事。”

章家里每个来往的客人都要把我打量一番,然后他们避在一边叽叽咕咕又不知说些什么了。

章也始终没有和我提及读书的事,问起他,他只支支吾吾,没有给我一个确切的答复。

直到第四天,我接到一个电话。

“你是×××吗?”

“是的。”

“我是徐志安先生的朋友,他要我约你谈谈关于你读书的事情,请你立刻到海格路一七五弄四号二楼来,我姓陈,你找陈先生就行了。”

这个怪电话使我又是一阵迷惑,我赶去问章,他说并不知情。我说:“我需要不需要去看他?”他毫不迟疑的回答我:“你当然应该去。”

陈先生是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他一见到我,很热情的和我握过手后,就把我带到一个小亭子间里,这好像是他的卧室又兼书房。

他逐点问起我的家世、出身、经历,然后对我说:“你的读书问题我负责替你解决,你回去写篇自传明天上午送来。”

我又征得章的同意,把“自传”写好如期送去,陈先生又和我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以后,我们每隔四五天见一次面,前后总有七八次。他在谈话中,渐渐称起我“X同志”来,我当时觉得这是一个很荣耀的称呼,同时,他的身份我也逐渐明白。我又喜又惧,以后我们的约会,我也再不和章提及,他也并不问我。

我在陈先生那里第一次读到中共正式的油印的党的文件——一九三五年八月一日中共在“长征”途中发表的“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和其它几种极端秘密的小册子,我看过后,他立刻就收回去了。同时他向我说:“我们党的长征,完全是为了‘北上抗日’。”这句话倒是深深的打动了我的心。

经过这些反复的谈话和阅读这些小册子后,他终于给我看了一份“共产主义青年团团章”,要我正式入团,他并为我说明:“党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团是党的学校和后备军。你是一个无产阶级的子弟,应该成为一个优秀的布尔雪维克。”

我的神情极度紧张,已经把来上海读书的事完全忘记得一干二净,我起初说:“我对于革命理论还懂得太少呢。”他说:“这没有关系,我们只要你服从革命的领导和纪律。”于是我再没有经过多少考虑,就把一份表格填好递给他。

回到章的家里,我有几天心神不定,思潮起伏,混杂撩乱。一方面骄傲的觉得,我从此是个“革命者”了;另一方面又下意识的想到,如果万一……,我不是要被抓去杀头吗?陈先生曾叮嘱过,要提高警惕,戒备我周围的敌探、特务、叛徒、一切反动份子……,啊,章是不是?不,他不会,他一定是我们的“同志。”……

“X先生,这几天你怎么的,饭也吃不下,整天尽是坐立不安。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章太太终于忍不住对我说。

我急了,连忙说: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上海这个地方太坏,你这个乡下孩子,少去些不正经的地方。”章太太听我说“没有什么”,她似乎又另有解释了。

我满面通红,把头低垂下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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