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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暁康:光棍、枭雄、混世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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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細看(放大)這本書的封面,果然印著「助編——石文安 Anne F. Thurston」,這後面有一段故事,讓我知道在英文世界,文字版權煞是一樁大事。2017年夏天我們請 Anne來波多馬克文化沙龍談這本《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蘭登書屋出版此書的署名很複雜,稱「本書原稿是中文,由底特律大學政治學教授戴鴻超英譯、黎安友撰前言,Anne為助理編輯」,但是在英文版封面上又突出作者李醫生和 Anne兩人。

演講中 Anne敘述了這段經歷頗為不快,我記得她用了一個詞 devastating,非常傷心。據說李醫生最早將書稿送到普林斯頓大學卻未被接受,轉而再找哥倫比亞大學 Andrew Nation(黎安友)教授,於是黎成為這本書的靈魂,他招募 Anne前去採訪,Anne跟我說,她帶來一個助手,在芝加哥採訪李醫師,錄了幾十盤磁帶,再回來紀錄磁帶,颇費功夫,但那卻是李所不樂意的方式,想出書又無奈,便是這個結局。以我閱讀的感覺,這本書的思路和寫法,顯然出自西人而非中國人,而這本書的價值,恰是有一種非中國的價值觀,貫穿其中,那一定來自Anne,但故事是李醫生的。

這本書的意義,在於它啟動了一場「非毛化」——不是在中國,而是在海外,因為它提供了「評毛」的最佳資料,而「評毛」在中國至今停止、曖昧,甚至已經出現毛的繼承者身居大位,整個世界對此毫無覺察——有點像當年希特勒上台,而歐洲很麻木。我在波多馬克文化沙龍介紹過「評毛」的文字。】

"评毛"至今还是一种文化评论,没有进入学术层次。

"评毛"资源可分两种:西学的参照和中国史观的看法。

谈三个人的观点。

一、余英时

"评毛"仅偶一为之,但他是中国人文界当代第一人,所以看法珍贵且重要,余引中西两法说毛,有一句话最经典:"在中国史上,毛泽东具有秦始皇、明太祖的一切负面;在二十世纪世界史上,他则和希特勒、斯大林是一丘之貉。"

1、传统秩序崩解下的"光棍"

余英时1993年10月23日在台北《中国时报》人间副刊发表《打天下的光棍——毛泽东一生的三部曲》,是非常重要的一篇评论,至今没有评毛文字超过它。

余提出一种"边缘人"的观点,指出:毛泽东的真本领是在他对于中国下层社会的传统心理的深刻认识,这个"下层社会"是指那些三教九流、痞子光棍之类,即"社会边缘的人物"。中国历史反复演出的,就是王朝崩溃之后,主流社会解体,大量的能人流落在底层,啸聚山林,扛旗造反,刘邦曹操朱元璋都是这类人物。

余指出:毛泽东在党内逐步取得主宰,可视为"农村边缘人"战胜"城市边缘人",因为中共早期领袖都是上等文化人;毛可以说是集多种"边缘"之大成的一个人:"他出身于农村,但早年也沾到城市的边缘;他没有受过完整的学校教育,但也沾到了知识界的边缘;他最熟悉的东西是中国的旧文史、旧小说,但又沾到了西方新思潮的边缘;他在政治上最独到的是传统的权谋,但又沾到了"共产国际"的边缘……。历史的狡诈把他送回了边缘人的世界,特别是他最熟悉的中国农村的边缘世界,他的生命本质终于能发扬得淋漓尽致,这恐怕是连他自己也是始料所不及的。"

2、"反常规化"的枭雄

余早就引入韦伯"奇理斯玛"式权力的论说来诠释毛。这种理论认为,魅力型权威一般需要经过一番"常规化"的转换,放弃"奇理斯玛",才能换取长期稳定的统治。余指出,毛在这方面是居然是"史无前例"的,既不追随中国的汉高祖刘邦等,也不跟外国的希特勒、斯大林学习,因为后者最终都走向"常规化"而维持独裁,毛却是彻底地拒绝"常规化"直到死亡。李志绥回忆录出版后,余又做了一篇大文《在榻上乱天下的毛泽东》,依照韦伯理论再次一一列举毛的"反常规":

——"谈笑风生榻上居",毛27年统治与无数阳谋阴谋,都是躺在一张特制大床上想出来的,一个绝妙的"反常规"隐喻;

——不当国家主席,可以为所欲为,他跟一切常规礼仪都格格不入,宁愿"退居二线",更方便搞阴谋;

——继续以"农村包围城市",他反对"常规化"的办法,还是农村"打土豪"的阶级斗争那一套;

——信手操弄"群众运动";

——反现代化的"否定意志",毛对现代世界的惊人无知,如乌托邦空想等等。

再引一段余拿毛与曹操比较的文字。毛自己很认同曹操,然而汉末的曹操,虽然"不信天命",但是仍然相信有周公这样的伟大人格,所以还不是一个肆无忌惮之人。毛虽然熟读历史,却完全不相信历史上有什么光明磊落的一面,他留心的全都是权谋机诈的东西,所谓满眼看去都是"脏唐臭汉",那么他便不可能对人性有任何信心。在从能力上来比较,曹操是所谓"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而毛只是一个乱世奸雄。

二、林毓生

余英时和林毓生,是治学中国近现代思想史的两位大家,而在他们两位所建筑起来的基础上,这种研究至今没有什么进展。也可以说,涉及中国现代思想史,就避不开毛泽东,所以林毓生的评毛,也是很重要的一家之言。

余林两位,都判定中国近现代是一个激进化思潮泛滥的时代,原因当然是中国儒家传统的衰微,又面对西学东渐,自晚清以来的几代中国士大夫,或者也叫知识分子,他们焦虑、性急、束手无策、饥不择食,率先领导一场否定自身传统、全盘接受外来价值系统的思想文化革命,到"五四"运动达到高潮,将中国推入从经济、制度、社会、文化直到价值体系的无底线的一个崩解过程,至今没有停止。当然,这是一个比毛泽东大得多的课题,然而毛正是这个解体过程中出现的魔鬼。

林对近现代激进化的定义,比余更彻底,称之为"整体性的、全盘否定的反传统主义";而且他进一步指出,这种思潮的根源,正好来自儒家思想模式"道德优先"的特征,也叫着"借思想、文化以解决问题的方法",因为中国传统社会的结构,是靠儒家意识形态,来统合三块:上层官僚、中层乡绅、下层宗法家族,形成大一统社会;这种社会一旦解体,只有从道德上重新整合。

林是指出中国传统"意识形态"至上而且封闭、导致巨大灾难的第一人,他也进一步在这个思路下,分析了毛泽东以乌托邦思潮带给中国人的巨大灾难。

林毓生对毛泽东及其所代表的意识形态的描述﹕"毛泽东领导下的中国共产党具有强悍(自行其是)、千禧年式、「比你较为神圣」的道德优越感而政治性又极强的乌托邦主义性格",这种「乌托邦性格」,颠覆传统与受制于传统,他分析了几个特点:

——毛式乌托邦一反「乌托邦主义」不知如何在当下落实的基本性格,强悍地认定确知如何当下落实其崇高理想;

——它的现世宗教性(人的宗教)愈强(愈想把人间变成天堂),便愈无所不用其极地运用政治手段;而愈是不择手段,便愈需要从现世宗教性那里获得正当性,其结果是,从自认乃是「全知全能」的上帝,变成一个无知、反知、无能、乱管的「上帝」;

——「五四」真空使中国知识分子相信,愈是摧毁传统才愈有可能进行彻底的建设,而中共的破坏愈彻底,便愈摧毁了知识分子不依赖强势意识形态(全盘化解决的导向及其答案)的能力,即﹕使得往相反方向多元思考的能力变得愈弱;

——最后,以全盘化反传统而取得极为强大正当性的中式马列主义,因其自我声称的一整套全盘化解决办法灾难性地落空,从而恰好完成了从马克思列宁到毛泽东的共产主义逻辑的解体过程。

林的这个分析范式,可以对「大跃进」、「文革」、「改革」直到「六四」这一连串的灾难,获得一个逻辑的历史解释。「大跃进」与「文革」之间的因果联系,是毛泽东以一个更大的灾难去补救前一个灾难的强悍行为;那么,邓小平的「改革」,何尝不是以另一种形式的灾难,去补救毛泽东的灾难?特别惊人的相似之处,是「改革」与「六四」的因果关系,正好是「大跃进」与「文革」关系的重演,前后两次以错纠错的非常手段,在理直气壮、封闭和排斥任何不同意见的强悍性上,如出一辙。不同之处只在于,邓小平的无所不用其极,已经没有毛泽东那种强烈的现世宗教性可以用来彼此加强,反而更加赤裸裸的残酷,说明这个封闭系统的解构本身,可能还是会以灾难形式发生。

三、康正果

康是我们同龄人,其著作《还原毛共》,继承前辈遗绪,且拓深并细化,在今日中文话语中,堪称空谷足音。

我认为这本书最精彩的部分,是第一章对青少年毛泽东自称"我是极高之人,又是极卑之人"的分裂人格的诠释,颇系统地解构一个底层少年在末世挣扎,从小就具有的反社会草莽倾向,以及厌学、反智、理直气壮作恶等等性格成长的脉络。很少有人做过这方面的系统研究。

这本书的基本思路。清廷崩溃后,中国向"现代国家"转型的最大难点,是建立宪政的途径,西方称为"建制议程"(constitutional agenda),而中国则是皇帝之后是强人、强人之后是军阀、军阀之后是党棍,分崩离析,共识难成;毛泽东和共产党正是乘此天下大乱之际,先在边区夹缝地带,靠地痞搞"农运"、靠土匪搞"割据";接着又在日军侵华、国军主力浴血抗日期间,躲在陕北发展壮大;最终借美国的幼稚调停、靠苏联的武器装备,以血腥内战,彻底断送这个"建制议程",暴力夺取政权。

康也指出,毛泽东在党内的崛起,同样不择手段,从江西到延安,他是靠抗拒共产国际和斯大林的控制,而取得党内主宰。所以康著的副标题是:"从寄生幸存,到诡变成精"。

最后,我想借刘晓波批毛的"六点"来结束,这出自于他的那篇著名的《混世魔王毛泽东》。

1、毛泽东令历代帝王黯然失色;

2、毛泽东并未影响世界历史进程;

3、毛泽东把中国人降格为奴隶;

4、不能只反昏君不反专制;

5、中国人要敢于自我否定;

6、否定毛是全民族的一次脱胎换骨。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作者脸书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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