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清的记忆里,侄子失联后,父母和大哥老了很多。岳显的父母常常寝食难安,因为孙子丢失,父亲心里压力大,脑子也糊涂了,反应有点不利索。母亲以前还会卖点棒棒鸡、油条,后来也不做了。每年冬至和过年,家里“凋零花一样的”,逢年过节,村人总问咋回事,父母“抬不起头”。
赴京
“其实要(我们这)派出所给找(孩子),俺哥不到北京去。”岳清说,哥哥颈椎不太好,原想买辆货车拉货,儿子失踪后,一门心思找孩子。
想着儿子以前在北京干过活,2021年春天,岳显到北京边打零工边找孩子。
根据《中国新闻周刊》报道,他租住在朝阳区平房乡石各庄村一间10余平米的小屋,房租每月700块钱。
屋子简陋逼仄,没什么家具,满是污渍的旧布一挡,算是窗帘。
石各庄村位于北京东五环外,这里聚集了大量外来务工人员,其中不少从事建筑材料搬运工作。北京市区白天货车限行,搬运工作通常在深夜进行。
去年春天,王磊在一个500多人的微信群里发了招工信息,岳显看到后主动给他打电话,熟了后,经常问他有没有活干。
王磊说,岳显干的都是苦力活,扛水泥、沙子,往车上装垃圾。装一车垃圾,能挣70块钱。一袋水泥100斤,一包沙子70斤,扛一包挣一块钱,扛到6楼,一包能挣6块钱。岳显一晚上要扛三四个小时,甚至六七个小时,挣二三百块。干完活后回家睡几个小时,下午起来继续打点零工。
王磊印象中,岳显干活利索,平时穿得有些破烂,夏天就套个背心、裤衩,脚上踩双布鞋,拎个大水壶。
岳清每次给哥哥打电话,岳显总说“我这边干活儿呢”。岳清知道,哥哥在北京很辛苦,一天打三份工,“是活都干”,晚上基本没睡过觉,辗转好几个工地,哪有活往哪跑。歇息的时候,就到救助站打听儿子的消息。
岳显也问过王磊,能不能帮他转发寻子信息,帮他找找。王磊觉得他挺不容易的,一有活就会找他,有时多给他20块钱。
寻找从未间断。想念孩子时,岳显和妻子仍在短视频平台上呼唤儿子回家。
2021年初,家里盖了新房,李翠英在快手录下还是毛坯房的房间,说:“同同(仝仝),你看见我这房子盖起来了,你来吧,来了咱到热天装修。”2月,小儿子会骑车载人了,李翠英也要告诉跃仝:“同同(仝仝),你弟弟会骑电车了。”
4月23日,在北京的出租屋里,深夜,岳显拌着锅里的水饺,拿起桌上的一瓶啤酒,墙上映出他的影子,“儿啊,爸妈快坚持不住了”,他写。
岳显告诉记者,第一次接到警方联系让他去认尸,是在2021年夏天,当时他在北京打工。
岳清记得,那天他接到哥哥电话,岳显在那头哭,“说我那侄儿找着了,我说找着不是高兴的事儿吗?他就说淹死了。我当时正在干活,人差点从楼上掉下来。”
回到威海,荣成市公安局石岛分局让岳显去荣成市第二医院认尸,看到尸体,岳显认为这不是自己的儿子。他判断,岳跃仝1米74,“大高个”,穿45、44码的鞋,但尸体的脚大约38、38半码,另外,身上穿的不是儿子走丢时穿的衣服。
“公安局说百分之八九十是你家的”,岳清说,看到的尸体没牙,头掉了。他的判断和岳显相似,认为尸体的骨头架子比岳跃仝矮,“我侄儿又瘦又高”。
那天,岳显没有签字,管理人员让领走、火化,岳显和家人拒绝了。
岳显在1月21日晚间告诉记者,当时警方做了DNA,但他没看到鉴定报告,“所以我不认同”。岳显对记者强调,这次认领距离最初尸体打捞上来已经是一年以后。
2022年1月21日,威海市公安局发布通报称,现遗体存放于当地殡仪馆未火化。2021年以来,岳某显夫妻先后到上级有关部门提出寻人诉求,公安机关多次对其进行解释安抚、耐心沟通,但夫妻二人一直不接受此事实。下一步,公安机关将会同属地党委、政府和民政、司法等部门,继续做好法律解释和关爱帮扶工作。
等待
去年,在北京干到9月1日后,岳显回威海继续出海打渔。10月底天冷了,又回到北京。
村支书岳宗胜说,岳显父亲身体不大好,有肺气肿,2021年上半年因心血管疾病住院后瘫痪了。岳显母亲不在家的时候,他会买点包子、羊肉汤送过去。2021年12月初,岳显母亲骑三轮电动车拉砖时摔了一跤,手臂骨折。岳显和弟弟回老家照顾了十几天。之后岳显回北京继续打零工。
岳显在《中国新闻周刊》的采访中说,这次母亲的治疗,花了1万多,除此之外,他还需要养12岁、上六年级的小儿子,“我这家庭,一个月没有一万多块钱根本养不起。我一个人养六口人。每个月要给我爸妈2000块钱左右。他们也不是低保户,有心脏病、高血压、冠心病。”
今年,岳显原本打算回家过年。1月17日,他邮寄了一封上访信。18日清晨8点21分,刚坐上从北京开往威海的1085次列车,他就接到疾控中心电话,通知他核酸检测结果异常。他马上下车,随后被转到地坛医院隔离治疗。
1月19日,北京第269场新冠疫情防控新闻发布会上,朝阳区副区长杨蓓蓓介绍,北京新增一名无症状感染者,同时公布了患者过去18天的活动轨迹。
岳显的生活就这样被看见,有网友心疼他没好好休息过,“这不是故事,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真实生活。”
而村支书岳宗胜感慨,“我们打工都是这样”,他对记者说,在农村,种一亩地收成不到一千块钱,光靠种地,给儿子娶媳妇都难,村里不少人都出去打三份工,跟岳显一样,深夜辗转北京的工地打拼。岳宗胜自己年轻时也去过。
得知儿子确诊,岳显母亲很担心。岳宗胜安慰她,这个病公家掏钱给看,能治好。岳显请求他帮忙照顾下父母,需要钱的话跟他说,他打过去——岳显父母没有电话,以前需要用钱,也是他打给岳宗胜,岳宗胜换成现金后给老人,一次四五百块钱。
1月19日,岳显一位老乡在网上发布了岳显寻子的信息。一时间,网上掀起了帮岳显寻子的热潮。
很多网友给岳显转账。他拒绝了,“我靠双手挣的钱花得才安心,不要别人的,找到儿子是最大的希望”,他告诉记者。
这几天,岳显和妻子的电话从早到晚响个不停。岳清也打不通哥哥的电话,只能微信上跟他聊两句。
在病房中接受治疗的岳显,还在等待儿子回家。1月20日,他发短视频说,“儿啊!何时才能回来!”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岳显、岳清、岳勇、李翠英、李华、王磊为化名。记者薛莎莎、林珏瑶、何沛芸、祝文博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