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 政党 > 正文

刘瑜:国家能力越强越好吗?

作者: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经常听到一个说法,叫做"苏联被美国给拖垮了"。这个说法显然不够有说服力,最简单的反问是:两国竞争,为什么被拖垮的是苏联、而不是美国?如果苏联真的像一些人认为的那样,代表了未来,那么被拖垮的理应是美国对不对?

还有一个常见的解释,是"苏联被戈尔巴乔夫给搞垮了"。这个说法同样站不住脚。就算戈尔巴乔夫是个坏人,想搞垮苏联,问题是:"人民群众"怎么就答应了呢?如果民众"不答应",他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搞不垮一个国家对不对?在苏联崩溃的过程中,无论是政权的倒台、还是各个共和国的独立,都没有遭遇民意的大规模抵抗。哪怕沙皇政权当年倒台的时候,都还有几十万人加入白军,为旧政权而战,但是苏联政权崩溃的时候,绝大多数民众的态度基本上就是"慢走、不送"。所以,把责任推到戈尔巴乔夫一个人身上,也是说不通的。

苏联的瓦解,真正的原因,恰恰是其国家能力过于强大。

因为过于强大的国家能力,这个国家失去了刹车机制,无法调整自己的方向,导致它一条道开到了悬崖。因为过于强大的国家能力,它消灭了社会,从而失去了改革所需要的反馈机制和压力机制,最后只能靠"死机"来实现"重启"。因为过于强大的国家能力,它走向了过度扩张,军事上的、经济上的、政治上的过度扩张,最后耗尽了资源、也耗尽了民心。总之,无节制的国家能力导致过于庞大、沉重的政府,最后这个国家被自身的重量所压垮。

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说苏联的崩溃恰恰是因为"国家能力过于强大"?这可以从几个方面来看。首先,我们来看苏联的秩序。的确,在苏联,暴力是高度垄断的,不存在当代墨西哥式的分散暴力,更看不到任何力可敌国的武装叛军。但是,当社会的自组织能力完全被抹杀,国家和社会之间的实力对比完全不对称,结果是什么?结果是社会失去了谈判能力,成为任人宰割的鱼肉。

苏联1932年左右的农业集体化过程中,因为强制性的过度粮食征收,加上对人口流动的限制,乌克兰发生了惨烈的饥荒,导致3-7百万人死亡。政治迫害更是举世闻名。据保守的估计,从斯大林接管党权的1928年到他去世的1953年,约有2500万人受到政权的迫害,占人口大约八分之一。仅在1937和1938年,至少有68万人因为"危害国家罪"被枪决。甚至党内高干也不能幸免。1934年苏共17大选出的139名中央委员中,102人遭枪决。这就是苏联式"秩序"的代价。我们可以想象,在这些冷冰冰的数字后面,有多少泪水、挣扎、恐惧与绝望。所以,回到我们刚才提的那个问题,当苏联走向解体的时候,为什么人民群众就"答应了"呢?答案恐怕就在这些挣扎和恐惧中。

暴力的过度扩张不仅仅是在苏联国内,也向国外蔓延。大家可能都听说过"布拉格之春",1968年,面对其卫星国捷克的民众抗议,苏联一口气把两千个坦克给开了过去,扑灭了捷克革命的火苗。"布拉克之春"只是类似霸权的一个例子,无论是东德1953年的风波,还是匈牙利1956年风波,它们难以掀起风浪,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苏联的军事威胁。但是,苏联最严重的一次过度扩张,则是1980年入侵阿富汗。某种意义上,阿富汗对于苏联,就像是越南对于美国,一个超级大国踏进一个弱小国家,以为自己可以轻松搞定,结果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怎么也跳不出来了。关于这一点,后面讲到阿富汗的时候,我们会再涉及。

(布拉格之春)

再来看苏联经济。超强的国家能力有没有带来苏联的经济发展?有。至少在一个阶段内如此。斯大林上台不久,就提出要用10年的时间去实现西方国家100年的工业化成果。于是,政府利用其强大的动员能力发动了经济引擎。1928-1940年,苏联的经济增长率是年均5.8%,1950-60年是5.7%,所以赫鲁晓夫在台上的时候,才会宣布苏联1970年人均GDP将要赶超美国。不但他这么自信,当年西方不少政治家和学者也认为苏联赶超美国指日可待。但是,从60年代中期开始,苏联经济发展开始减速。1960年代经济增速跌至百分之4点几,1970年代跌至百分之2点几,到80年代,只剩下了百分之1点几,而它的全要素生产率已经跌到了负数。

为什么苏联的经济发展会先加速、后减速?同样是因为国家能力的过度拉伸。简单来说,第一,过强的国家能力扭曲了经济结构;第二,"发展型国家"一旦过度,就成了"掠夺型国家"。因为国家指哪打哪,苏联经济模式被扭曲,重投资、轻消费;重军工,轻生活;重模仿,轻创新;这一系列扭曲的后果就是经济发展失去了后劲,陷入"短缺经济"的陷阱。而且,在全盘的计划经济和国有经济下,整个蛋糕都是国家的,对普通人来说,干多干少、干好干坏都一个样,他们为什么要积极生产和创新?在所有的苏联笑话中,我印象最深的一条,是以一个工人的视角说的,他说:We pretend to work, and they pretend to pay。"我们假装工作,他们假装发工资。"短短一句话,道尽了苏联经济的全部问题:劳动者根本没有动力生产,而政府发的钱什么也买不到。

再来看苏联的思想改造。的确,苏联一度成功地改造了无数人的头脑,但是,这种成功同样是自掘坟墓式的。为什么?因为这种思想改造的核心,是号召人们为了集体放弃个体、为了国家放弃家庭、为了理想放弃利益、为了理念放弃情感……可以说,它是向人性开战。人性是什么?人性是复杂,是多变,是魔鬼和天使混合体。而思想改造是什么?是消灭复杂,消灭变化,让人类完全变成天使。这可能成功吗?不可能。如果要强行把现实按到理想中去,结果就是假大空。这就像吹气球,你可以把一个普通的气球吹到西瓜那么大,但是再吹下去,它随时就可能爆破。

《耳语者》里面,有一个情节我非常难忘。里面讲到一个所谓反革命教师,他被枪毙后,他的遗孀和孩子为了生计投奔这个教师的妈妈,也就是孩子的奶奶家。但是,奶奶家明明有两层楼的房子,却拒绝收容他们,甚至不愿给长途跋涉的一家人一口饭吃,他们只好在村子里租了一个小房子住。而在他们住在村子里的15年里,奶奶家的亲戚从来不和他们来往。这个孩子后来回忆说:"最痛苦的是看到他们走过我们的街道——哪怕周围肯定没有人监听——仍然不跟我们说话,甚至连一声招呼都不打。"人际关系如此的扭曲,连奶奶都不再怜惜孙女,或许能证明思想改造的成功,但是,比国家更强大的是人性。人们渴望亲情、渴望友谊、渴望舒适、渴望美……或许人们会因为理想的感召而暂时放下这些渴望,但是,最终,人类通过几百万年进化出来的道德本能、情感本能、求生本能,会在政治的潮起潮落后重新浮出水面。所以,回到最开始那个问题:国家能力越强越好吗?显然,并非如此。或许,国家能力和治理绩效之间存在一个"倒U型"的关系:在一个区间里,强大的国家能力有助于经济发展、公共服务和政治秩序,但是过了某个点之后,国家则可能因为失去任何缰绳而变成破坏性力量。经济学者Acemoglu在《狭窄的通道》这本书里表达过类似的看法,他用的词叫"被缚的利维坦"。什么意思呢?他说国家状态有三种:一种是国家缺失,一种是国家强大,第三种则是"被缚的利维坦"。没有利维坦就不会有秩序,但是利维坦过于强大又可能反噬社会,只有"戴上镣铐的利维坦",就像被套上缰绳的马匹一样,既能干活,又不会随意踩坏庄稼。

其实,苏联的故事何止发生在苏联。历史上,有过许多类似的情节:一个强大的国家走向过度扩张、最后因为过度拉伸而脆断。中国历史上的秦朝、隋朝,蒙古帝国、日本帝国,德意志第三帝国,红色高棉时期的柬埔寨……国家建构都可以说登峰造极。但是,当扩张变成过度扩张,河流变成洪流,细雨变成暴雨,国家能力就成为一种诅咒。

不奇怪的是,这些国家都有两个共同点,一个是强大,另一个是短暂。大一统的秦朝只存在了14年,隋朝只存在了38年,德意志第三帝国只存在了12年,红色高棉执政只有4年。相比之下,苏联还算是长寿的了。当然,在历史的长河中,71年也不过是过眼云烟。显然,这些国家的昙花一现并非偶然,水至清则无鱼,国至强则易断,在强大和短暂之间,或许存在着一种悲剧性的联系。当一个国家所向披靡,失去制约,或许没有人可以战胜它,但是,它可以成为自己最强大的敌人。

好,今天就讲到这里,感谢收听,我们下次再见!

(本文为"看理想"音频节目《可能性的艺术》的第16讲文稿。)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布谷在歌唱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本文网址:https://www.aboluowang.com/2022/0428/174124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