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阿光,北京人,80后。
我原来在乌克兰做生意,踏踏实实过着日子,俄乌一发生冲突,我成了难民。带着全家逃出乌克兰,走了半个欧洲,仍没找到落脚地。
等回到乌克兰了,也许家已经不存在了,房子可能毁掉,生活被战争碾碎,难以复原,只有慢慢去粘合、重建。
我1983年出生在北京。父母是普通工薪阶层。打小我就淘气,大人忙于工作,顾不上我,我没考上大学。那会儿出国留学是个新鲜事,东欧留学不用考雅思、费用低,所以我想出国继续学业,尝试独立自主的生活。
因为我爷爷建国初曾被公派留苏。小时候的我,特喜欢把玩他带回来的苏联钟表和苏联相机,对俄语天然地有兴趣。刚好,有个学长从乌克兰留学回来,给我讲那边怎么怎么好,我立马动心了。
回家就和爸爸认真地说,老爸,我想出国留学。我记得很清楚那个画面,老爸坐在沙发上,停顿了几秒说,那你就去呗。
老爸不是口头说说,是立马行动——借钱,找中介,办手续,买机票,4个月搞定一切,出发。朋友、老师、亲戚,没一个看好我的。父母月薪只有一千多块,顶着压力帮我凑足:学费一年两万,中介费两万,还有机票钱加生活费呢,老爸把他当月的薪水都拿出来了。
2002年9月30号,飞机降落在乌克兰基辅。中介派人接我,一路上黑漆漆的,没有路灯。
第一年是预科。我给自己定目标,语言一定得过关,否则别说毕业了,找个女朋友都费劲。我决定住到当地人家里去,逼自己只能说外语。打小衣食无忧,从没离开过家,这会儿都得自己来。
托朋友找到一户人家,房东老头老太太和儿子,三室,租给我一室,55美金,我一个月房租顶房东半个月薪水,他们特满意。比比划划,我开始试着和他们交流。
北京孩子本来就会聊天,加上我敢说还不怕丢脸,没几个月,我就能听懂一些词。把眼前能看到的东西都用俄语记下来,使劲背,天天说,不到一年,口语听力差不多能应付个逛街买菜了。
吃的不习惯,蔬菜少得可怜,贵得吓人。白菜一公斤7美金,当时美元对格里夫纳的汇率是1:4.5,那会儿北京白菜才几分钱一斤。我很节省,自己做饭吃。土豆洋葱胡萝卜最便宜,我就吃这些,圆白菜的菜叶子没人要,我就买这种。吃不起肉,就买大骨头炖汤喝。
房东儿子笑话我说,你还吃这玩意?这是喂狗的东西。挺尴尬,没办法。那时有手机,但话费贵,只能买电话卡和家里联系,说几句话钱就没了。特想家,第一个春节没回去,省钱。
第二年入俄语系。经验多了,知道去哪能买便宜东西,每周去几十公里外的批发市场买菜,整天琢磨这些。大一快结束,开始出去刷盘子,在中餐馆。110美金一个月,日子好过一点。很少出去玩,知道自己兜里有几个子儿。
这是大二时的我在宿舍里和同学们合影。
第三年开始住校,语言好了,当地朋友就多了,天天聊,北京孩子爱聊天嘛。以为中苏友谊深,对人家特热情,慢慢才发现,根本不是那回事。人家处处欺负你打压你,这让我一直感觉特别扭。其实他不如你,没什么钱,经济倍儿落后,走哪都能碰到酗酒的、吸毒的、打劫的、流浪的……
留学生哪个没被人打过、抢过、讹过?他欺负你听不懂,吓唬你。直接开骂,你们这帮臭小子!来这干嘛的?没事滚回你们中国去!直接说,我要喝酒,给点钱!身上就这点钱,给钱了结呗。敢回嘴?他真给你拉局子里去臭揍一顿,一点招没有。
同学毕业基本都回国了,谁不想拿到文凭赶快撤?这破地儿怎么待呀。像我这样的一个毛头孩子,什么也不懂,全仗着第一年过了语言关,社会经验多一点,不然的话,别说闯出一片天了,命都有可能保不住。留下来,是因为我成了家,有了孩子,离不开。
认识第一任妻子是在学校宿舍,那时我大三。乌克兰女人比较直接,我也看上她了,从恋爱到结婚不到一年。那是2006年,我大四。娶个洋媳妇,父母很高兴。我们搬出去租房住,俩穷学生都要在外面打工赚钱。她在小饭馆里做前台,我刷盘子。快毕业时,老爸建议我卖汽车配件,他原来在交通部工作,懂行。
我开始从国内进货。把A4纸剪成小纸片,自己设计成小广告,满基辅走,见中国车就往里塞,遇到冷眼和谩骂,不管,就塞。后来也在报纸上打广告。记得我赚到第一笔一万块钱,高兴坏了,哪见过这么多钱啊。
打电话给家里,老爹,你看我挣了一万多!老爸说,真不错。那时,中国汽车刚刚走向世界,是个机会。大四时,我注册了公司,租库房,雇员工,有模有样做起生意。那一年,我24岁。
妻子很快怀孕了,心疼孩子一出生就要住出租房,我决定贷款买房。70多平米,基辅左岸,穷人区,22万美金,那会儿这笔钱能在北京买房。基辅房价高,贷款利率14%,抢钱一样。她妈妈和姐姐的房子拿去做抵押,我老爸帮忙出首付。
孩子出生了,双胞胎,父母乐坏了。没过几个月,金融危机来了。乌克兰货币格里夫纳迅速贬值,几天功夫汇率就从1:8跌到1:40,房子立马缩水40%,现在更惨,就值4、5万美金。一人工作,养四口之家,生意刚起步,每月还房贷2千5百美金,瞬间我压力山大。
早起晚归拼命干,几乎见不到俩孩子。我在家那几小时,她们总是在睡觉。年轻,冲动,结婚太早,婚姻意味着什么,我们根本就不懂。
两个人开始天天吵架,一点小事就引发大战,我累死也不爱回家,分居一年。为了孩子,想忍,可想到要痛苦一辈子,不值。好合好散吧,我们协议离婚。按照当地法律,孩子跟母亲。那时孩子三岁。
这是我的双胞胎女儿。
我的孩子在这里,我无法离开。郁闷,孤独,一个人苦撑着,继续做生意。房子跌了,欠银行的钱照还不误。买房后第五年,老爸再次出手相救,拿出省吃俭用的30万人民币,帮我还清了房贷尾款。
刚松口气,克里米亚危机又来了!刚稳定几年的汇率又从1:14跌到1:26。生意一落千丈,从鼎盛时期月入十万多到最后只能简单维持公司开销,我麻木了。
人在无助时,急于攀住一点踏实的东西。2015年初,我有了第二任妻子莲娜。她看上我性格好,直率,我看上她人好,朴实。
她有个儿子叫万尼亚,跟爷爷奶奶过。幼年丧父的万尼亚很孤僻,对我有点抗拒。但我想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我想用爱感悟他,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老爷们。
这是2015年我和莲娜在基辅。
2018年,我和莲娜有了新的孩子马克。重组新家庭,日子过得热闹,相处却不易,所以我们非常珍惜彼此。她会持家,挺大肚子下厨,任劳任怨。从没跟我要过什么名牌包包和香水,有钱理发美甲就知足了。两人也有吵架,斯拉夫人倔,一根筋,我就多让着她呗。
她父母在乡下住,离基辅三百公里。俩人的退休金加起来不到1千5百人民币,交完物业费水电费,剩不下什么钱。冬天更惨,再加上交供暖费,一分钱都没有了。他们自己种地,养鸡养猪养牛,尽可能自给自足,辛苦得很。我们经常开车去乡下,帮两个老人干活。
这是2018年,我现在的媳妇莲娜、
继子万尼亚和我的小儿子马克。
我和前妻离婚后关系变好了,我们本来就不是仇人,我们都是老实善良的人。两个女儿EVA和KIRA和我都很亲,她们的花销我全包下来了,夏天带她们去度假,开学给她们买新衣服,时不时接来一起吃个饭。
最大遗憾的是,她们不会说中文,因为她们小的时候,我不在她们身边。后来,我把她们送到乌克兰基辅东方语学院去学汉语。不知哪一天哪一个举动打动了万尼亚,也许长大懂事了,他终于接受了我,他也开始在网上学中文。我的小不点儿薇拉在2021年出生了。一下子成为5个孩子的父亲,我开心得不得了。
这是2021年,我的5个孩子合影。
以前我每年都回国两三次。除了小不点儿薇拉,几乎我的每个乌克兰家人都去过中国。俩大女儿去过四五次,连原来的丈母娘都去过。她们太喜欢北京了。
2020年初,疫情来了,乌克兰4千万人口,10%得新冠,说实话,我估计,10个人中最少有5个得过病。
这是2019年我带全家回中国
那时小薇拉还没有出生。
战战兢兢熬过疫情,生意快完蛋了。我一直想,干脆回国吧。可回国机票太贵,越来越贵,回不起。回国的事一直拖拖拖,一拖就是三年。
2022年2月24号,俄乌战争来了!亲兄弟打起来,在乌克兰人眼里,自己家被占了,兄弟肯定成仇人了。其实在开战之前,媒体战已经打得火热。一周内,老百姓从平静渐渐变成恐慌,这种氛围也影响到我。
开战前一天,乌克兰政府突然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当时我就想,可能这只是个口头命令,就算真的封城了,也没啥可怕的。以我往年的经验,最主要的就是,别自己吓自己。
有一天,我在回家路上被拦截,十个人抄着家伙,喝令我们下车,货都卸下来,椅子下面到处翻,找武器!他们怕有人往城里运武器。因为那会儿手雷枪支泛滥,打架时一言不合手雷就掏出来了,那都不算个事。我家楼下一天就被烧了七辆车。
开战当天早上6点05,我正看新闻,说5:20基辅发生五次爆炸,就在左岸。突然听到窗外有点乱,我打开阳台门出去,楼下已经有人,倒很淡定。我问,刚才是什么声音?他答,爆炸吧?有人已经准备撤了。嘣!我问,这又是什么声音?他答,这是又爆炸了!明白了。
战争还是来了!不能赌,赌不起。我让媳妇把东西收拾好,随时准备撤。
这是2022年2月24号我在基辅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