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复古,实为创新
行文至此,我们可以发现,古文运动是儒学复兴运动在文学实践上的具体体现,从盛唐文儒到韩愈,凡倡导写作古文者,实则都是在借古文的形式复兴儒家,从萧、李等人的刻板拟古到韩愈“辞必己出”,其背后逐渐显明的大趋势,是礼学的退场与心性论、道统观的提出。
自汉魏六朝以来,伴随着文学的发展,各种诗体、文体的功用也逐渐确定。如就骈文、散文之分,人们在议论、抒情时多用讲究排偶、声韵优美的骈文,叙事时则多用句式不拘的散文,其功用早已稳定。如传统唐初修史,史传部分皆用散体,篇尾的论赞部分则多用骈体。在文学史上,专门化、精细化的代价往往是形式主义,若六朝骈文,写得声韵优美、极尽华丽,形式上无可指摘,但就其承载的思想内容而言,却往往极为贫瘠。在此背景下,唐代古文家们推崇写作古文,自然是受到儒家复古思想的影响,但更重要的却是汉以前的古文才是真正承载了深刻内容思想的,能够“文以载道”;而到了魏晋以后,文体形式逐渐僭越了文本内容,不仅不能“明道”,反而沦为了浮华、无聊的文字游戏,使得人心越来越虚浮鄙薄。
从这个准则来看,虽然人们普遍认为“古文运动”提倡散文、反对骈文,但这实际上是不符合他们的创作规律的。如就韩愈而言,其传世318篇文章中,骈体居然就有62篇之多,占了总数19.5%左右,至于骈散夹杂的文本就更多了。由此可见,韩愈并不反对写骈文,反而对此道颇为精通,他所反对的是形式与内容的割裂,在写作的过程中,如果骈体能做到“文道合一”,他自然不会有所顾忌。
但总体来说,还是散文更加适合表达思想感情,故而他在创作中有意识地打破之前形成的许多问题规则,因地制宜、破体写作,按照内容的需要灵活选择适当的文体。譬如之前习惯使用骈体的碑志、赠序、颂文、祭文等体裁,到了韩愈手中则变化横生、妙用无穷。如其作《伯夷颂》,纯用散体创作,短小精悍却激昂峻拔,若以骈体出之,必然显得累赘;又如《祭十二郎文》,不拘泥格式,情至而文生,一气自然流露,写得满纸血泪、无限凄切,若处处斟酌句式,恐怕就难以写得如此真挚动人了。如刘熙载《艺概·文概》中所论:“韩文起八代之衰,实集八代之成。盖惟善用古者能变古,以无所不包故能无所不扫也。”能根据文本的内容选择不同的行文策略,这才是韩愈的高明之处。
石鼓七贤雕塑,位于湖南省衡阳市石鼓书院。明永乐年间,衡阳知府重建书舍,为韩愈、张栻建祠,其后又加入朱熹、周敦颐、李宽、李士真、黄干,合称石鼓七贤
从另一方面看,骈文的写作倾向是精英化的,六朝至唐的各种辞赋,缺乏文学修养的普通人是很难读懂的。陈寅恪先生在《论韩愈》中就认为,佛教原典都是入韵可颂、朗朗上口的,鸠摩罗什入中国,翻译佛经之时要组织译场,对译文反复整理润色,但依旧不能尽如人意。到唐代禅宗兴起后,以日常白话写作的语录体、讲求韵律的偈颂日渐流行。如禅宗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达摩是老躁胡,释迦老子是干屎橛,文殊普贤是担粪汉”等名段,都是用日常语言表现复杂的宗教思想,就算不识字的百姓也能心有所感,自然大大促进了佛教的传播。
韩愈要排佛,自然也希望能从这个角度得到突破,这就导致他必然会选择更朗朗上口的形式进行写作,使得更多人能读懂他的思想。如《原道》的结尾,在谈到如何对待佛教时,韩愈说要“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即让和尚还俗,焚烧佛经、佛寺,从内容上讲,显得情绪激烈,从形式上讲,三字句的节奏也可让人过目成诵,这无疑是更便于传播的。到了宋代,学者们便更加有意地使用这些便于传播的形式了,如朱熹写《朱子语类》,都是日常的大白话,几乎可以当古代的微博、朋友圈来看了。
苏轼评价韩愈“文起八代之衰”,指的是韩愈勇于打破时文规范,重建了适合表达思想的文风,名为复古,实为创新;“道济天下之溺”则指他通过古文传达出的儒家思想能够医治人们的思想,从根本上挽救天下之危亡。虽然韩愈并没能挽救大唐逐渐衰败的命运,但他的努力却启迪了之后的宋代学风,在中国思想史、文学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