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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凭社会”的中国往事

1926年,清华赴美留学生70多人在太平洋中的邮轮上合影

1979年,美国社会学家兰德尔·柯林斯(Randall Collins)的力作《文凭社会:教育与分层的历史社会学》(The Credential Society:An Historical Sociology of Education and Stratification)问世,随即在全球风行一时,影响深远。年轻的柯林斯,亦因之暴得大名,俨然成为该领域的一线学者(2010年也确乎实至名归地膺选美国社会学协会主席),并赢得了极高的学术及社会声誉,在国际学术界亦堪称明星。此后数十年,无论柯林斯如何特立独行,始终享有着相当高的“热度”。然而,有意思的是,该书在大洋彼岸的影响力,迟迟未能很好地传入中土。迨至2018年,此书中译本终于在大陆印行,随即在学界、读书界引起强烈反响。

作为美国学界的传奇人物,此公个性卓特、阅历丰富、成果丰瞻,于学术和社会均有独到见解,故其言论、行止每每颇受关注。其人不亏是此道高手,该书对社会问题的研究和批判令一众同行难以比肩。柯林斯所论,基本是美国景象(同期的欧洲亦近之)。然而,严格说来,所谓“文凭社会”非止是西洋景,吾国亦并不逊色。

迷信文凭,以文凭分高下、以学历定去取,以文凭作为官员及专业人员的遴选标准和社会地位的评价标准,长期以来都是一种世界性的普遍现象。晚近之中国亦然。随着科举的废止,国内外新式大学的学历已成为一种“新科举”,继续扮演着类似的角色,于各行各业无孔不入。许多并无真才实学的人,完全可以凭着一纸文凭(甚至仅仅是留洋镀金的经历)而谋取要职、备受倚重、平步青云。自然,有受益者,必有受损者。与之相伴的,则是许多富有才学的人因为文凭问题而备受压抑、怀才难遇。

在新文化运动时期,哥伦比亚大学归来的胡适,以虚构的博士文凭而谋得了北京大学本科教授职位,成为当时人才济济的北大的最年轻的红人,薪资高于许多名宿。当然,胡适绝非特例。此间,确实不少博士二十多岁就在北大担任教授(南方的南高师亦有此盛况)。他们居高声自远,备受礼遇,呼风唤雨。其所依仗的,多半也是一纸洋文凭。而没有文凭的梁漱溟,虽然才学过人,亦只能屈身为讲师,在校中不算得志。此时北大学风已大有改观,但多数学生仍重视文凭。真正完全求学问而不珍视文凭的,当然没有,但毕竟不多。其中有一位朱谦之,强调读书为求学问,而非求文凭;因此他最后连毕业考试都不参加,空手离校,自然也就没有北大文凭。后来朱氏虽依然卓有成就,但人生道路之曲折远甚于同侪,足见他多少还是受到了他并不稀罕的“文凭”的强力压迫。

陶希圣(左一)

1922年从北大毕业的陶希圣,可谓青年才俊,然而在与海归派的竞争中仍吃尽苦头,有着难以忘怀的切肤之痛。为此,他齿难忘。“留学生‘学成归国’,便跃入候补官员和教师的上层,叫那些没有力量和机会出国求学之国内学生‘瞠乎其后’。”在与留学生的比较与竞争之中,国内学生吃尽苦头。陶是国内大学毕业而有任教经历,进入商务印书馆任职,月薪八十元。而日本明治大学一类学校毕业归国者,月薪一百二十元。日本帝国大学毕业回国者,月薪可到一百五十元;欧美一般大学回国的留学生,月薪可至二百元,桌椅同于日本帝国大学的留学生。牛津、剑桥、耶鲁、哈佛毕业回国后有大学教授经历者,“那就是各部主任,月薪二百五十元,在待遇上顶了天。”此非夸张,较之当时一般的薪资水平,如此待遇可谓优渥之至。当时与陶共事的有周鲠生、唐钺等欧美名校博士,收入均远高于陶,令其意气难平。

——实际上,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由于人才缺乏,一般大学对教授资格的要求,并不十分严格。许多人只要大学毕业,出国游学,取得硕士或博士学位,或者仅是访问研究一段时间,回国后就可以出任大学教授。”因此,可以说并非商务印书馆对陶本人有成见,而是风气使然、制度如此(按,唐曾任北大教授,赴商务印书馆任职数年后,又转任清华教授;陶一举成名后亦被礼聘为中央大学教授,后又杀回北大任教授,算是与唐大致齐平了)。

此中遭遇绝非陶氏一人的经历,而是一代青年的普遍际遇。

1925年,萧一山以北大高材生的身份入清华任教,深得梁启超欣赏和提携,然亦只能屈居讲师教席。前此一年,年龄相仿的钱端升以哈佛博士身份回母校清华任教,年仅24岁,其起步于副教授,次年便升等为教授。同期,校内的海归派教师,如刘师舜、钱昌祚、叶企孙、陈达、陈岱孙、萨本栋等,亦只有区区二十余岁,但大都已是正教授。梁启超对这种过分拘泥于学历、迷信文凭的做法极为不满,于1923年公开批评道:“无论你多大学问的人,无论你有多少的博士头衔,你们初来我们大学教书,你只可当一位助教或副教授。……副教授升教授时就得经教授团的通过。”

1932年清华大学校务会议左起:叶企孙,陈岱孙,冯友兰,梅贻琦,杨公兆

蒋复璁(1898年生)1925年北大哲学系本科毕业,通过清华教务长张彭春的援引进入清华任教(1924-1926),他感觉“在清华教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清华大学的老师多为留学出身,而我只是北京大学的毕业生。我在清华教了一年半……便转任北京大学预科”。后来,他又通过考试,赴德留学。此间,该校其他一些青年教师如桂质廷、林语堂、萧一山、汤用彤等在短期任教之后,都渐次离校,大多数设法留洋。萧氏理离开清华后,在有关方面的支持下于1929年创办“北平文史政治学院”并任院长,后又赴中央大学任教授,成为早期罕见的年纪轻轻便荣升教授的本土派学人之一。对本土派学者而言,往往需要先“外放”至地方院校才能较容易获得高级教职,之后平调回名校(几乎都在学术中心),这也成为当时许多本土派学人跻身教授、出人头地的一种“终南捷径”。

——北方学人顾颉刚与林庚,也是在地方性高校的厦门大学较快地得到了晋升。至于蒋、萧的同代人郑天挺,1920年自北大本科毕业后赴厦门大学任教并兼任图书部主任,次年考回北大国学门作研究生。1924年,郑毕业后留校任讲师,后南下各地任职;1930年随蒋梦麟校长回北大,仍任讲师。如此职业旅程,实在算不上顺遂,较之同代的海归派学人确乎相去甚远。

总之,在当时,由于制度的障碍,大量助教、讲师晋升无望,只好骑驴找马、以学校当跳板,极力出国留学,日后归国迳任教授。即便早已贵为北大名流的刘半农,也被迫去国,在法国苦读数年,“要得这个臭博士”。在此间的北大清华,教师的“贫富悬殊”也极为醒目,校中不仅有许多处境艰难的讲师助教,也有一众少年得志的稚龄教授。

责任编辑: 刘诗雨  来源:《同舟共进》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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