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攻打南宋。
中原百姓不堪金人压榨,自发加入起义军,与朝廷军队共御外敌。
次年,金人内部矛盾爆发,完颜亮在前线为部下所杀,金军不得已向北撤退。
正当形势一片大好之际,一支起义军的首领耿京却被部下出卖,惨遭杀害,失去了主帅的起义军溃散颓然,士气大减。
而叛徒张安国却踏着主帅的鲜血,向金人投诚。
这时,一个籍籍无名的青年,却做出了惊人之举。
他率领五十余位骑兵,直入驻扎着几万金军的敌营,将张安国生擒,交给南宋朝廷处决。
这个青年就是辛弃疾,这一年,他二十二岁。
经此一役,辛弃疾名声大噪,宋高宗任命他为江阴监判,从此开启了政治生涯。
这要放在小说里,辛弃疾妥妥拿的是少年将军的剧本。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可惜,生活不是剧本,他也没有主角光环。
他的性格太过刚直,注定无法在官场中虚与委蛇,而懦弱求和的南宋朝廷,也磨灭了他的斗志。
淳熙八年(1181年),辛弃疾因受弹劾而被贬官,开始了闲居带湖的生活。
宦海沉浮二十载,梦想也被雨打风吹去。
闲居期间,他写下了不少经典词作,而其中最触动人心的,便是这首《鹧鸪天》:
《鹧鸪天·代人赋》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
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鹧鸪天”为词牌名,而“代人赋”则是说,这首词并不是他为自己写的,而是有人请他代作。
这个人,是一位为情所伤的女子。
那是一个春日的傍晚,晚霞染红了半边苍穹,落日余晖中,寒鸦归巢。
万籁俱寂间,愁思也一点点从心头滋生。
垂眸时,却瞥见池塘柳树下刚冒出来的嫩芽,织成一片生机勃勃的绿。
不可名状的温柔,混合着愁思,弥漫在暮色中。
如果不是眼下正遭遇着离愁别恨的折磨,谁又愿意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人因为伤心而一夜白头呢?
肝肠寸断,泪流难收,怀着相思之情,再一次登上小重楼。
千山万水阻隔了视线,又怎么能望到远方?
可明知如此,还是忍不住收回凝望的视线。
山的尽头,是她在等的人。
年少初读这首词,只觉得好温柔。
一个望穿天涯的女子,一场如诗如画的日落。
辛弃疾那双拉弓提枪的手,也能将思妇情怀写得如此温柔缠绵,铁汉的外表之下,也有一颗柔情的心。
初读之时,这首词的关键词,不外乎爱情与相思。
而今再读,却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想读懂一个人的文字,要先去读懂这个人。
辛弃疾虽为豪放派的领军人物,却也写过不少婉约词,常借女子之口,抒写离愁别恨。
而在他心中,最大的“恨”,莫过于壮志未酬。
词中所写: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恨”这个字,是很值得单拎出来细细品味的。
古今词意有别,“恨”在古诗文中的意思是——遗憾。
宦海沉浮二十载,他想要的,曾近在咫尺,但咫尺也是天涯。
空有满腔抱负,一身武艺,但却不得不屈服于现实。
黑暗腐朽的南宋朝廷,浑浊复杂的官场,唯利是图的统治者,如同一座座高山,横亘在他与理想之间。
难以跨越,也不甘愿放弃。
所以他日日眺望,像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归来的人。
温柔的暮色下,是密密麻麻无声的遗憾。
也许他心里很清楚,即将年过半百的自己,也许真的无法再实现年少时的理想。
但是放弃,他做不到。
于是愁与恨,就在心底扎了根。
也许,每个人都曾是辛弃疾。
年少的我们,走在阳光下,大声谈论着理想,憧憬着未来。
那个时候的世界很简单,只要努力,就会得到。
但一路走来,褪去青涩懵懂,在成年人的世界中摸爬滚打,为了生活汲汲营营。
买车,买房,结婚,生子。
理想这个词,我们已经无暇提起。
正如北岛在《波兰来客》中写道:
那时我们有梦,
关于文学,
关于爱情,
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然后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慢慢地,白了头。
听起来像是一个压抑的悲剧。
如果人生是这样,那么它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还要从辛弃疾的身上找。
闲居带湖二十余年后,辛弃疾再次被主战派启用,委以重任,获赐金带。
那时候的他已经六十四岁了。
那双爬满了皱纹的手,再也拉不满一张雕弓,耍不动一把长枪。
那个生擒敌寇的英雄,早已迟暮。
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再次踏上征程,尽管前路很遥远,但走一步,便近一步。
近一步,遗憾便少一分。
这一次,命运也没有眷顾他。
他依旧被谏官弹劾,官职一降再降,与二十年前是如此相似。
而一直到生命的终点,他的理想也始终没有实现。
六十八岁的辛弃疾病逝在江西铅山,临终前他还一直高喊着:“杀贼!杀贼!”
那个策马提枪的少年,一直活在他心里。
一直明媚,耀眼,不被世俗侵染。
理想的意义,并不在于一定要去实现它。
它是一盏灯。
当我们行走在阳光下,如织的人潮里,常常会把它遗忘。
当我们行走在黑暗中,四下无人处,它就发出微光,为我们照亮前路。
也许我们终其一生,都只是一个庸庸碌碌的普通人。
也许用尽全力去追逐的理想,却只能一次次落空。
但那些为了理想奋斗过的日子,会永远刻在心中。
那是我们曾用力活过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