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藩
今天的大陆中国人,知道张道藩这个名字的,恐怕极少。但这个人在民国、在台湾,无论是官场还是文化界,都声誉极好。他任立法院长达十年,虽官居高位,却清廉自守,一介不取,他长期担任文化主管,热心发展文化事业,也使圈内人士受惠甚多,人称道公。
他和徐悲鸿曾是挚友,读过蒋碧薇《我与悲鸿》和《我与道藩》的读者,都知道三人之间的情感纠葛。但我们今天不谈这段往事,只说道藩先生的人品。
但凡和张道藩有过接触之人,都说他待人谦和,不摆架子。哪怕后来做到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中央宣传部长,也初心不改,本色不变。
即以他奔丧为例。1946年,道藩先生母亲逝世,他回乡料理丧事,将夫人苏珊安排在云南曲靖(距盘县120多公里)住下,只身一人回家。治丧期间,他遍访亲朋好友、地方名宿,声明不收丧礼,对推辞不掉的亲朋礼金,在离开时亲自造册,全部捐献给学校作为教育资金。整场丧事,一切从俭,祭文自写自念,出殡不用仪仗,所过之处路人皆馈赠一人两个月饼。对父母遗留财产,除留部分交托族中亲友作为祭扫香火之资外,其余均按男女平等之权分给诸妹,对旧时未了之婚事,也给予资助,圆满解决。
台湾作家王鼎钧,曾回忆过一桩自己亲眼所见之事。有一天,某某诗人来找张道藩。这个诗人来台不久,暂住高雄,当时台北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他那天专程到台北寻访老长官,没有找着,偏偏又在公共汽车上遇到扒手,仅有的一点钱和回程的车票都被偷了。他举目无亲,陷入绝境,只好冒昧来找张道藩。张道藩二话不说,立刻从口袋里掏出钱来资助他。
王鼎钧后来和这位诗人有些来往,提起当天之事,诗人仍然万分感动。诗人注意到一个细节,感觉张道藩也不富裕,从口袋里掏出来的钞票只有薄薄一叠,而且没有大钞。他原以为张道藩会把他交给总务部门,叫下面的办事人员用公款替他买一张车票。没想到张道藩竟然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钱来,一张一张数给他。
像这样一类事情,在张道藩身上,不胜枚举,所以台湾文艺界都尊称他为道公。
我们今天要讲述的一件事,不是简单的义举、善举,而是最能体现张道藩道德水准、精神境界的感人故事。
1930年代,张道藩在国民政府教育部任次长时,在南京创办国立戏剧学校(张本人迷恋话剧,自己也写过一些剧本)。中共派了一个青年来做学生,化名殷扬。此人很有才华,张道藩也非常爱惜人才。南京卫戍司令部发现了殷扬的真实身份,派人将其逮捕。南京卫戍司令谷正伦喜欢杀人,绰号谷屠户,要判殷扬死刑。
张道藩听说殷扬被捕,十分着急,立刻亲自去南京卫戍司令部找谷正伦,保释已经决定执行枪决的殷扬。张道藩那时已是中央要人,和谷正伦又是贵州同乡,谷不能驳他面子,只好不讲原则,同意放人。
殷扬被顺利保释后,张道藩不敢让他在南京停留,立即派国民党员唐绍华送殷扬坐津浦路火车离开南京。
殷扬得以死里逃生。
1949年上海解放,唐绍华没能脱身。随即,中共开始清理国民政府残留人员。这天,正在家中惶惶不可终日的唐绍华,门外突然来了两位解放军,说是上海市公安局长约他谈话,要他立刻前往。
唐绍华料定此一去凶多吉少,不禁两腿微微哆嗦。
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约谈他的公安局长竟然是当年他护送离开南京的殷扬!
殷扬此时已经改名扬帆。两人见面,殷扬一句客套话也没说,劈头就问:“道公好吗?”
唐绍华告诉他道公已经去了台湾,殷扬方才安心。然后问唐绍华有何打算,唐说想到北京看看,其实是想离开上海。殷扬提醒他说:“你何不带着你拍的影片,到香港去为人民赚些外汇呢?”
唐绍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殷扬随即给他出具了特别通行证,唐绍华凭此官方文件,得以安全离开大陆前往香港,一年后又到了台湾。
唐绍华在台湾安居乐业,继续写他的剧本。又娶妻生子,有了四个子女,他分别给孩子取名为唐眉、唐眼、唐耳、唐嘴。他与张道藩、扬帆的这段往事,后来被他写进了自己的回忆录《文坛往事见证》中。
1954年12月31日,扬帆被捕。
远在台湾的唐绍华看到报纸上有关“潘扬反革命集团案件”的新闻,急忙去找张道藩。张道藩已经知道了消息,两人对视,默默无语。
唐绍华是把殷扬当做救命恩人的,他知道,自己虽然没做什么大的坏事,但仅只国民党员这个身份,加上他跟张道藩的关系,如果不走,等待他的下场便是粉身碎骨。
同样,身陷囹圄的殷扬,也是把张道藩和唐绍华当做救命恩人的。
张道藩、唐绍华和扬帆,毫无疑问各自都是本党的忠实党员。但是,他们又均未因政治立场而泯灭人性。面对严峻的现实,三人不约而同选择了超越党派的人性,堪称大仁大义。
扬帆后来因内奸罪坐牢二十多年,精神崩溃,双目失明,直到1983年彻底平反。1988年扬帆逝世,享年87岁。
2019-1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