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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生伴随七灾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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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锡侯全家照

朱锡侯在北平读书时,没想过自己这一生,竟然会充满坎坷。

那年,初中毕业的他只身来到北平,考入了中法大学附属高中,后又进入中法大学哲学系学习。他的法文教师是范希衡,由于时常到老师家里求教,结识了老师的妹妹范小梵,一来二去两人就好上了。

这件事传到范家后,范小梵的父亲对女儿自作主张找了一个穷学生极不满意,将范小梵召回安徽桐城,软禁在家中,禁止两人见面。

此时,朱锡侯毕业在即,因学业优秀,被中法大学公费派往法国留学,不久便要起程。朱锡侯想要范小梵赶快去北平结婚,因担心直接寄路费会被范家拦截,便与范小梵的好友浦琼英商量:由浦琼英出面,把30元钱藏入纪念册的厚封面中寄给范小梵,同时浦琼英再写信告诉她缘由,这样可以避免书信被范家扣押。但万万没有想到,范小梵回桐城后,竟然被怀疑为北平来的地下党,一直受到当局的严密注意。结果,浦琼英寄出的信,没有被范父扣押,却落入了邮局检查人员的手中。

检查人员从信中获悉,北平将有一本纪念册寄来,纪念册中夹藏有30元现钞。检查人员叫汪德庆留心这个邮件。汪德庆当时刚从学校毕业,是个侠肝义胆的热血青年。他在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后,出于对反封建婚姻的同情,决心冒险帮助范小梵。汪德庆先是瞒着检查人员藏匿了北平来的邮件,随后又开出一张假的“欠费通知单”,叫收件人来邮局补付邮费。

范小梵来到邮局,汪德庆从邮局的小窗口递给她邮包和信,叫她赶快离开。范小梵回家后拆开信封,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更出人意料的是,汪德庆还特别附了一张纸条,写明去北平的路线和车船时间。靠了汪德庆的帮助,范小梵假装回心转意,表示要去安庆报考公费女师,瞒过了父亲,用收到的钱作路费,一路辗转跑到了北平。这位侠义的汪德庆,日后成了范小梵的妹夫,也是一段佳话。

这对新人选择了逃婚的方式,虽然没有得到父母的祝福,却得到了众多同学朋友的帮助和祝贺。郑效洵帮他们在报上登了一个结婚启事,浦琼英用火钳为她烫发打扮。1937年2月1日,朱锡侯和范小梵在北海举行了简单而隆重的婚礼。尽管天寒地冻又临近春节,还是来了不少朋友,有浦琼英、郑效洵、朱光潜、孙荪荃、鲍文蔚、金克木、苏民生、华罗琛、王振基、贾芝、李星华、周麟等,其中不乏后来成为名人的朋友。女诗人沙鸥也来参加了他们的婚礼。众人一起在这个滴水成冰的日子里吃着糖果、喝着清茶,见证了一个自由奔放的婚礼。

婚后不久,朱锡侯远赴法国留学。因战争阻隔,两人一别就是八年。留在国内的范小梵,为躲避战乱,年仅十九岁便踏上了流亡之路,跨越大半个中国,先是和婆婆、小叔子从杭州逃到绍兴,又独自辗转至浙江嵊县、丽水、温州,再至福建、江西,最后经广西、贵州到达昆明。一路饥寒交迫,为求生计,她做过中学教师、话剧团员、播音员、家庭教师、记者等各种工作。

而同一时期,远在法国留学的朱锡侯,原本只在法国里昂大学攻读五年的心理学博士,但由于二战爆发,欧亚交通断绝,只能滞留法国,毕业后又到巴黎大学读了三年的生理学博士。这一读就是八年。

1945年5月8日,巴黎解放,全城市民走上街头欢庆胜利,整个城市到处是人山人海。著名小提琴演奏家梅纽因专程从伦敦赶来巴黎,为庆祝巴黎光复举行专场音乐会。这一天,巴黎大歌剧院座无虚席,梅纽因走上舞台拉响了著名的“马赛曲”。全场顿时受到强烈感染,听众唰的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跟着琴声大声地高唱:“起来吧,祖国的儿女们,光荣的时刻已经到来,血染的旗帜已经升起……”大家边唱边哭。

朱锡侯置身其中,也同样受到巨大的撞击与震撼,不禁想到自己离开了八年的祖国,想到自己的母亲,和新婚即远离的妻子。

6月,朱锡侯因阑尾炎做了手术,正躺在郊区的一个农民家里休养。此时,一个同学写信告诉他有个回国的机会,经中国大使馆武官叶南与美国艾森豪威尔元帅交涉,同意用军用飞机把滞留法国的公费留学生送回昆明。如果错过这次机会,以后回国的路费,就得自己承担。

获知这个消息,朱锡侯既高兴又矛盾。因为他做的一些学术研究工作还没有完成,而莱纳大学的心理学教授阿·比勃鲁又非常赏识他,一再表示希望朱锡侯做他的助手,并承诺可以推荐他到莱纳大学任教。但与此同时,朱锡侯心中的家国情怀又是非常强烈的。

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妻子范小梵接连来了几封信,信里虽没有直接催他回国,却含蓄地附上了几首有关乡愁别恨的唐诗宋词,其中一首写道:“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故国梦重归,觉来(醒来)双泪垂”。朱锡侯捧读之后,感情难以抑制,决定回国与妻子团聚,投身抗战胜利后的国家建设。

于是朱锡侯婉谢了比勃鲁教授的邀请,到巴黎中国使馆报名回国。

1945年8月16日,朱锡侯和蓝瑚、李念秀、于道文等六人作为首批回国小组一起回国。出发那天,众人把自己的行李带到中国驻法国大使馆,由使馆派一辆大卡车将大家送往奥利机场。

朱锡侯乘坐的飞机,途中要经过马赛、罗马、雅典、开罗、德黑兰、卡拉奇、加尔各达、昆明,最后到达重庆。这一路曲折的行程,如同后来的人生,不仅充满了磨难,而且还差点儿丧失了性命。

从雅典飞往开罗的这一段,朱锡侯乘坐的是陈旧的运输机,机舱比公共汽车还要狭小,只能坐二三十人。靠窗有两排长条木板凳,乘客面对面地坐在两边,中间就只有很少的空隙了。当时正是8月中旬,飞机上没有任何空调装置,朱锡侯热得昏昏欲睡。为了凉快一点,朱锡侯把西服脱下来披在身上,为了不受约束,竟然连安全带也没有系。

朱锡侯不知道他背后所靠的机窗是跳伞用的,开启机窗的把手就在窗的下边,类似于现在小轿车门的把手,跳伞时只要把下边的把手一转,窗户往上一翻就打开了。因为起飞前检查人员的疏忽,机窗下面的把手没有卡紧,等到飞机在爱琴海上空飞行时,强大的气流使得机身猛烈摇晃,机窗突然一下子自动打开了。正紧靠着窗子打瞌睡的朱锡侯,顿时半个身子翻在了窗外,眼看马上就要摔下飞机。说时迟那时快,坐在对面的美国大兵一把抓住了朱锡侯的小腿,猛地一拽,使得朱锡侯的屁股一下子坐在了机舱的地板上。等朱锡侯从迷糊中清醒过来,才知道刚才发生了惊险一幕。如果不是美国兵眼疾手快,朱锡侯当场就葬身大海了。

然而,命虽然被救下来了,可披在身上的西服却丢失了,这使得朱锡侯丧失了一切随身携带的证件,变成了一个难民。因为他所有的钱和重要证件,都放在那件西装上衣的内口袋里,里面有他的护照、一只西马怀表、几张非常重要的医疗证件和三百美金。三百美金是离开法国上飞机前,中国大使馆发给每个回国留学生的,作为一路上的费用和回国后的生活费。医疗证件则是证明注射过的几种疫苗。当时正是炎热的夏季,非洲一带可能发生霍乱、鼠疫、黑死病等流行病,没有这些医疗证件是绝不允许上飞机的。而且每到一个着陆地点,都要把这些证明连同护照一起交给检查人员,经过检查确认后,才能离开机场。

偏是朱锡侯还是一千多度的高度近视,眼镜一丢,视线模糊,连走起路来都是踉踉跄跄,一副狼狈之状。

发生这种意外,首先要解决的一件事,就是找航班负责人,说明事故是由工作人员失职造成的,应该赔偿相应损失。哪知航班办公室借口归国留学生不是军事人员,原本就没有资格乘坐军用飞机,完全是由于他们的慈悲,才同意中国留学生搭乘飞机(其实中国政府是付了费的),因此根本不存在任何责任。后来经历一番争辩,甚至据理争吵,才总算答应给朱锡侯出一份书面证明,上面写明丢失的东西及其价值,让朱锡侯到昆明后再跟相关公司交涉。

接下来,找中国驻开罗大使馆补办护照,飞越“驼峰航线”,也是曲折颇多,坎坷不断。最后终于安全到达昆明,夫妻团聚,悲喜交集。三天后,朱锡侯又再次与范小梵告别,乘飞机前往重庆,到军令部报到。但军令部答复没有接到任何通知,无法提供接待和安置,建议朱锡侯和几个留学生去找教育部。教育部听了他们的情况后,表示现在各大学和科研单位都在忙着复原,返回原地,无法进行推荐安置。

留学这么多年,学了这么多知识,却谋求不到一份职业,想想真是寒心。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恰好云南大学校长熊庆来和昆明的中法大学分校负责人王树勋,到重庆参加高教会议,得知留法归来的朱锡侯等人困在重庆,找不到工作,立刻主动前来沟通。

当时云南大学有个特殊情况,这个学校的不少教授和系主任,是西南联大的教师兼任的,等到西南联大一复原,回到北方,云大的教师队伍马上出现了大量空缺,甚至连系主任都缺。王树勋和朱锡侯等人是中法大学的老校友,就从中搭线,把朱锡侯等人介绍给了熊庆来。

熊庆来和朱锡侯见面后,谈得相当融洽。熊庆来见朱锡侯不但年轻,谈吐不错,而且能开心理学、生理学和美学等好几门课程,真是喜出望外,当场亲笔填了一份聘书交到朱锡侯手上,聘请他担任云南大学教授,并预支了路费,使囊中羞涩的朱锡侯能乘坐飞机前往昆明。

晚年,朱锡侯回忆说:说来也奇怪,我这个人不管走到哪里,总是伴随着七灾八难的。乘飞机离开重庆时,我坐的那班飞机是从珊瑚坝机场起飞的,由于驾驶员不小心,飞机起飞时偏离了跑道,差一点掉进嘉陵江里,因此耽误了两个多小时后又才起飞。哪知到了昆明巫家坝机场时,又赶上云南省发生政变,省主席龙云被劫持到重庆,于是我们这批乘客被困在飞机场不许进城。直到第二天清晨,才用一辆大卡车把我们送到城里。下汽车后,我叫了一辆人力车拉着随身行李往吴井桥走,刚走到塘子巷口处,就看见小梵已经在站那儿等我了。

原本,历经磨难的夫妻,从此可以安定下来,过上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生活,却不料刚过了几年平静的日子,又迎来了新一轮多灾多难。

1951年,朱锡侯到北京参加中国心理学会的筹备会议,返程时特地到上海拜访了在震旦大学教书的贾植芳。两人曾在1930年相识交往过一段时间。老友来访,贾植芳留朱锡侯在他家三楼的亭子间住了两三天,彼此共话衷肠。

当时,正是思想改造的时期,朱锡侯问贾植芳:他回国的那段经历能交代吗?贾植芳说:“不行,现在正是抗美援朝之际,毛主席曾说过,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美帝是我们现在的头等敌人,你坐美国的军用运输机回昆明,这就已经说不清楚了,再加上飞机上的美军士兵在危难关头还救了你,他们为什么要救你?这些你都说不清楚,所以不能交代。”

朱锡侯回去后果然没有交代,但后来迫于形势压力,他到底还是把这段历史说了出来。在上海期间,朱锡侯还告诉贾植芳,因为云南还处在军管时期,日用品很缺乏,于是贾植芳借给他100元,用来买了一些肥皂、牙膏带回去,同时也给自己和家里的孩子买了衣服。朱锡侯回到昆明后,写信给贾植芳说,100元会慢慢还清。

1955年,贾植芳因为胡风事件被捕,在抄家时发现了朱锡侯给他的来信,专案组想当然地分析,贾植芳借给朱锡侯的100元,是用来发展胡风反革命集团骨干分子的经费,证明朱锡侯与胡风集团之间存在密切联系。朱锡侯百口莫辩,被逼得先后两三次寻死以求解脱。

后来,好不容易证明与胡风集团没有关系,却又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这次是因为他替妻子范小梵辩护。朱锡侯去法国留学后,范小梵在抗战八年中辗转流亡,曾在1941年至1942年间,担任过第三战区江西上饶广播电台的播音员,因此被认定为上饶集中营的特务。

1979年朱锡侯平反,被杭州大学聘请为教授。贾植芳到杭州开会,去过朱锡侯家一次,看到他双眼已经失明,路要摸着走,家中一贫如洗,不禁深感戚然。

所幸这样的状况后来得到改善,还凭借残余视力翻译出版了都德的名著《磨坊文札》。小女儿朱新天后来步父亲后尘,去了法国求学,不仅获得了博士学位,还在法国东方艺术博物馆担任副馆长。晚年的朱锡侯在妻子的陪同下,重返巴黎。在法国期间,朱新天带着父亲到处求医,希望能治好父亲的眼疾。无奈拖延时间过久,早已贻误了治疗时机。

2000年1月27日,朱锡侯在杭州去世,享年86岁。

晚年,常有学生问他说:“朱先生,您当初干吗要回来呢?您留在国外并不妨碍您报效祖国啊,您在国外做出成绩,同样是中国人的光荣啊!您可以把师母接出去,还可以经常回国来看看,作些交流……”每当听到这样的问话,朱锡侯便会陷入沉思。

人生如命,有许多事情是无法预测的。

参考资料:

1、百度百科《朱锡侯》《范小梵》

2、贾植芳《老友朱锡侯》

3、《范小梵的青春梦》(《都市快报》2008年7月)

4、《朱锡侯:1945年的归来》

2022-11-27

责任编辑: 吴量  来源:汉嘉女1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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