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没错,清代诗人赵翼的这句名言如果安放在李煜的人生和词作上,无疑是最完美的注脚。
李煜的身上,有两个显著标签:后主和词人。
李煜的第一个标签之所以是后主,因为他是南唐的末代皇帝。作为南唐最后一任帝王,他无疑是失败的,他主政期间,优柔寡断,用人失察,沉迷声色,疏于治国。南唐在他的职业生涯里经历了进行时和过去时两种时态,而南唐成为过去时也为他的人生履历表填写了不太光彩的一笔。
但是人们在历史评述时,总是客观的,南唐的更迭,有其历史必然性,南唐被历史的车轮取代这口大锅,不能让李煜一个人背。宋太宗赵光义曾经问南唐的旧臣潘慎修:“李煜果真是一个昏庸无能之辈吗?”潘慎修毫不避讳地答道:“假如他真是无能无识之辈,何以能守国十余年?”由此也可见,李煜并非是没有治国理政的才能的。
李煜的人生际遇,毫无疑问是不幸的。他生在帝王之家,却又偏逢乱世,他尚未继位之时,南唐就已经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了。李煜即位后,尊事北宋,对内宽刑罚、轻徭役,让百姓休养生息,南唐才得以偏安十五年。可以说,他既生错了年代,也生错了家庭。
李煜的第二个标签之所以是词人。这当然指的是他为后世留下的一阕阕动人心扉的、有着顶流文学艺术与音乐造诣的歌词了。正所谓词人不幸词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悲惨的人生际遇,却越发促生了李煜的创作欲望,提升了他的艺术造诣。
作为词人,李煜无疑是成功的,他是一个文学天赋极佳、文学素养上乘的人。李煜的词,按照内容和情感,基本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在亡国之前,他的诗词基本上都是香艳瑰丽的艳词,描写的大多是纵情歌舞、沉醉声乐、纵享人生的欢乐颂。
亡国之后,他的词都是感时伤月、叹春悲秋之作,并把自身所经历的惨痛遭遇泛化,获得一种广泛的形态与意义,通向对于宇宙人生悲剧性的体验与审视,词意感慨深沉、意境悠远,艺术成就超过其他南唐词人。甚至可以这样说,在整个词史上,李煜都是占有一席之地且极具影响力的词人了。
李煜虽然只有三十余首留存,却对后世影响颇深。亡国之前,他全身心地体验快乐;亡国之后,他全身心地体验悲哀。也正是李煜对生命的投入,成就了他“一代词宗”的历史地位。
王国维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可以说,李煜上承晚唐,下启两宋,对词这一文学样式的发展,具有承前启后和开宗立派的成就。
相较于李煜前期的词作,他后期词作的文学艺术成就更高,也更被人们熟知。如在生命最后时光里写下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一词,李煜将不堪回首的往事,把经历过的物是人非,化作了无以名状的愁思,将个人情感升华为人生的普遍性悲哀,将个人的人生感受上升至哲理性的人类共感,使这首词具有了深刻的哲理性和普遍的包容性。
同样是李煜后期的词作中,还有一首名为《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的词作,该词无论是情感的深沉,还是词作本身的文学艺术性,与《虞美人》一词相比,也是不遑多让的,《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原词如下: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如何从文学角度去评价李煜的这首词?“知其人,论其诗”无疑是优化方案与选择,这也就是所谓的“知人论世”。
也就是说要去了解作者,了解李煜前后期生活现状的变化,尤其是对词人的心理变化也要有一个了解,这样才能充分地理解好这首词,只有在充分理解的基础上,才能做出贴切的评价,才能解读出词境中的心境。反之,不去知人论世,就会陷入断章取义、浮于表象的文学鉴赏误区。
李煜其人
李煜,字重光,南唐中主第六子,也是南唐最后一位君主。李煜在政治上并无多大建树,然而他却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工书、善画、能诗,尤精于填词。据史书记载,李煜“为人仁孝,善属文,工书画”。
李煜即位后,不理政事,沉溺于宴饮的歌舞升平之中,国事日衰。后来南唐也被宋朝所灭,李煜成了亡国之君,史书中也将李煜称为“李后主”。
李煜被俘后,被宋太宗封为“违命侯”,这个爵位很明显只是名义上的,其实李煜被俘之后过的是囚禁的生活。据史书记载:李煜也说他的这种生活是“日夕以泪洗面”。
李煜过着被严加看管的失去自由的生活,就是在这样的境遇中,李煜度过了人生中最后的三年时光。《宋史》对李煜去世一事描述相当简略,如同春秋笔法:“三年七月,卒,年四十二。废朝三日,赠太师,追封吴王。”
南唐灭亡的这一段经历对李煜而言自然是痛苦的,但对于文学创作,尤其是对于词的创作而言,他又是被命运眷顾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李煜不是一个励精图治的君主,但这不能掩盖他是一个优秀词人的事实。
他的词具有了真诚感人的情怀和深刻的内涵,在文学史上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力。亡国被俘也宣告他纵享声色,纵情歌舞的快乐人生结束了,南唐君主的身份在他身上翻篇了,他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
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的文学创作却获得新生,并且大放异彩,成为词发展初期的一道绚丽夺目的光辉,也奠定了他在中国词史上的重要地位。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这样说道:“词之最工者,实推后主、正中、永叔。”
词人不幸词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李煜的词作在历代都有评价,小话诗词抛砖引玉,借用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对李煜词作的评价作为切入点,简单说一下李煜词的特点。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温飞卿指的是温庭筠,韦端己指的是韦庄。这两人都是花间词的代表人物,也是花间词的创始人。
王国维将李煜与花间词派的创始人作对比,可以看出王国维对三人的评价是递升的,这也表现了王国维对三人词作欣赏程度的高低。值得注意的是,王国维还用了“神秀”一词来形容李煜的词作,也就是说李煜的词用情很深,达到了神奇秀美的效果。
“神秀”需要内外兼修,不是个别字句的别出心裁。在李煜的词作中,尤其是他在南唐灭亡之后的词作中,他将人生的黯淡之感用景物来表现。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所以李煜的词作都是他情感的集中体现。
这里的“神秀”不仅表现为贴切的外在景物的描写,还体现在他平淡的叙述中深入骨髓的悲愁,不用精雕细刻,不用典故,不加修饰,神韵浑然天成,展露无遗。
李煜词的境界李煜的词是有境界的。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中,有一个贯穿始终的关键词“境界”,境界一词构成了王国维《人间词话》的核心。一言以蔽之,没有“境界说”,就没有《人间词话》。
“有境界”在王国维的心目中是诗词最上乘的评价标准,他说道:“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王国维所指的五代词就是以李煜的词作为代表。
由一国之君沦为阶下囚,李煜的人生发生了巨变。春花、秋月这样的美景此时在李煜眼中成了一种累赘,他以沉雄之笔发故国之思,唤起了无尽的哀愁,唤起了人们精神的认同,投射在事物层面上。
在这繁琐不变的美景面前,如果说有变化的,当属人世,人情冷暖自知,物是人非。李煜用“一江春水”来形容愁,极具有长度感、爆发力和厚重感。远离了脂粉花香的李煜,词作更显厚重,这种格调,自成一家,传唱千年。
李煜的词蕴含着深切直率的感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
李煜的词,尤其是后期的作品,以深切真率的感情感染着千百年来的读者;以高度概括的典型形象给人们以种种启示;以独特的个人遭遇和情感的描写,反映了普遍的、人们所共有的某些思想感情。
李煜在表现生活感受的深度上,在美学价值的认识上,在词这种文学体裁的发展上,都有巨大的贡献和深远的影响。这一切,都是李煜词作的成就,他把痛苦和幸福的不同体验深深扎进社会和历史的土壤里,他唤起了人们千百年的情感共鸣。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相见欢》开篇句“林花谢了春红”,写的是已经褪去了鲜妍的春天,显然是暮春时节。这是这首词开篇句给人的第一印象。“林花谢了春红”,无疑是李煜当时眼前的风光,无疑也是此刻读者眼前的风光、
对于山水的观照,是词人丰盈的内心世界与客观的外部事物之间的直接交谈,是词人情绪漫展与读者进入词境的开始,是维系主观体验与客观感受之间的纽带。
在中国传统文学文本中,不论是诗词,抑或是文赋,几乎皆由实在的眼前之景开始,是由无限宽广的自然之风光开始。也就是诗词鉴赏时常说的“一切景语皆情语”。
红色的林花凋谢了,开篇句这幅画面里的红色,是至为鲜妍明丽的色彩,放在春天,放在大多数地方都是如此突出,吸引目光。
这首词的初始笔调,情感突如其来,毫无回旋的余地,这又是为什么呢?试想一下,遍地都是雨后的落红,遍地都是风吹雨打的痕迹,这样的景象对于词人来说是否也是突如其来?遍地落红的景象,无论是以何种音乐形式表现出来,一定会是哀婉伤感的旋律。
举一个例子,歌手沙宝亮为《金粉世家》演唱的主题曲“暗香”里,就有一段伤感婉约的歌词:“当花瓣离开花朵,暗香残留,当花瓣离开花朵,暗香残留,香消在风起雨后,无人来嗅。”两相对照,落红在国学与传统文化中所寓含的伤感之情不言自明,不言自喻。
第二句“太匆匆”,词人道出了这最真实的叹惋。自然景观落在人的眼中,也就是人眼中的湖光山色了,这是李煜对这凋谢的春红及逝去的春光的感慨,一个“太”字饱含着词人太多的情感。
这就是词人所为我们营造的场面,因为落红,因为寒凉,因为匆匆,而尽显凄清冷落。然而这令人叹惋的匆匆却只是因为朝风晚雨这最寻常也最自然的现象罢了,没有人能够改变,叫人情何以堪。
李煜的《相见欢》,正是用简单寻常的词汇来表达。上片的展现中,没有陌生的意象,没有晦涩的词组,有的只是这样一幅花谢春红的景象,有的只是一声无可奈何与扼腕叹息。
下片的开始,仿佛有了人的声音。从那样的林子里,读者眼前又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女子的形象,一句“胭脂泪”,仿佛从词中滴落了下来。这满眼的落红,那明媚的颜色就像是美人脸上滴落的泪,一颗颗变成了胭脂的容颜,一颗颗冲淡了胭脂的彩色,一片片落在了泥泞的地上。
在那片林子里,胭脂与春红构成了一个相连的画面,林花凋谢,春红无法挽留,而这一颗颗胭脂的眼泪呢?若是可以做酒,定会留下千古英雄的柔肠吧,唯有醉吟宽别恨,眼前的良辰也是眼前的遗憾。这里的醉有两重意义,一是凄美的胭脂令人陶醉,二是留别的真情令人沉醉。
而这泪也像醉人的酒,仔细寻觅却又找不到踪迹,就像林花落在地上要收去它美好的颜色,春就匆匆而去了。何时能够重逢是词人的遗憾与追问,也是理解这首词的遗憾与追问。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当这个被哀怨的曲调裹挟的词句从词人的口中流泻而出的时候,读者仿佛超越了时空的限制,也就突然明白了词人对于几时重的回答,答案就是“长恨”。朝雨晚风下凋谢的花瓣,总是向东的流水,都是自然造化的答案,而在词人笔下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下片里的人与事正是在上片的林子里逐渐蔓延,而读者的阅读感悟和阅读体验,也随着词境的进展和延伸,而经历着和词人一样的心理变化,这样更能引起读者的心理共鸣。
从开篇时的匆匆凋谢的落红,到一片片遗恨的胭脂泪,词义更深层次地体现了词人无奈和遗憾的情感。试想即使林花凋零,迎来的应当也是绿意生机的夏日,而不是满纸的无奈与遗憾,以及词中对岁月的叹惋之情。
当时的林花,当时的朝雨晚风,当时的胭脂泪,显然是当时词人的心灵体现。也正因为如此,这林花谢了春红的景象与观赏它的李煜之间,吟咏出了一种新的意境。
所以,倘若想要追溯李煜当时的心理活动,那么他的经历与当时的情境,自然是值得读者细细品味的。这“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沉哀入骨的腔调,将自然风光与李煜的生活遭际,一切的一切都交融在其短暂的生命体验中。这也就是所谓的“情景交融”。
读者此时渐渐能够明白的,这是属于一个失去家园,失去故国,失去自由与欢乐的李煜,是此刻最真实的词人。结尾一句正是词人那无法消去的忧伤与沉痛,那超越个人探入生命的长河中的无限遗恨。李煜的样貌,在这首词中,才渐渐显出,并且变成了读者所走入的这个词境中,最浓墨重彩的一个画面。
国学大师叶嘉莹曾说:李后主的词是他对生活的敏锐而真切的体验,无论是享乐的欢愉,还是悲哀的痛苦,他都全身心投入其间。我们有的人活过一生,既没有好好地体会过快乐,也没有好好地体验过悲哀,因为他从来没有以全部的心灵感情投注入某一件事,这是人生的遗憾。
小话诗词
李煜的《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全词只有36个字,却蕴含着丰沛的情感。这首词通篇没有雕饰的痕迹,几乎全用白描手法,全是直抒胸臆,也正是因为没有任何修辞的情感宣泄,才让词作真切动人,读来具有极强的感染力。
《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词作虽然短小,却是纸短情长,精美的格律配上深切感受,丰富真挚复杂的情感通过白描手法倾泻而出,使词具有了深厚的艺术韵味。该词感情丰沛真诚,作品自然天成,至今传唱不衰,永远地留在人们的心底。
正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如果没有南唐灭亡的痛苦经历和深切感受,就没有如此极具情感感染力和极高艺术水准的作品的出现,所以从个角度看李煜的词作的话,他正是以自己的家国之感和身世之悲酿成了一首首经典的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