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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班和上学之间,中国年轻人为何选择了上香?

如今,网上流行一个梗:“在上班和上学之间,我选择了上香;在求人和求己之间,选择了求佛。”

如果你以为这只是年轻人的一句玩笑,那就错了:2019年以来,“寺庙”在社交平台上的搜索量增长了368倍,今年以来寺庙相关景区门票订单量不仅暴增,而且预定门票的人群中,90后、00后接近半数。

这是让很多人都看不懂的一个现象:社会愈加现代化、年轻一代所受的教育也更好了,为什么他们竟会转身去求神拜佛,拥抱这类看似落后的“封建迷信”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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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确定性的恐惧

现在的年轻人为什么热衷于上香?

一种流行的观点认为,这说到底还是年轻人没能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以至于把希望寄托在神佛身上。

《新京报》评论就认为,这样的生活之路“显然走偏了”,毕竟向神灵祷告是虚妄的,“奋斗才是青春的底色”。

然而,“上香”并不必然只是指望天降横财,和“奋斗”也未必矛盾,不然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为何主张新教伦理才是资本主义兴起的奥秘?

正如《北京日报》的社论指出的,仅仅说教没什么用,“与其忧心年轻人上香,不如关心他们在‘求’什么”,从根子上解决他们的内在心理需求。

这种心理需求究竟是什么?简单地说,他们面临的风险和不确定性大增,原子化的个体又缺乏社会网络和公共机构可以求助,无论是父母还是亲友都无法有力地回应他们的困惑和面临的挑战,此时,神佛就成了最后的替代选择。

古人之所以迷信,与其说是其愚昧无知,不如说是他们那时还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对一系列影响自己人生的外部力量都无能为力,于是转而相信这都是冥冥中有神灵的力量在左右。

社会学家杨庆堃在《中国社会中的宗教》中发现:“生活越艰难,人们越是倾向于寻求巫术和宗教的帮助;越是贫困的阶层,其成员也就越迷信。”

这其中的原因不难理解:相比起其他人,穷人可想而知更难掌控自己的生活,因而宿命论对他们而言是一种可取的人生态度——把一切归结为“命运”,那就卸下了自己的心理负担,不用再为那些重要、但自己却无能为力的事而烦恼,并且还得到了一个让自己心安理得的解释。

按照现代的标准,任何传统社会都是迷信的,近代早期的英格兰既是“科学文明曙光”的时代,却也是占星术流行的巅峰。直到深入的现代化使得人们越来越有信心掌控外部环境,理性、科学、技术的发展,以及公共机构和法律规范的不断完善,才使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无须求助于巫术就能解决自己所面临的问题。渐渐地,巫术就不再是最优、更别提是唯一选择了,到最后,它甚至成为多余的了——如果吃药就能治好病,为什么还要找不靠谱的神婆?

这样说来,那到了如今科技这么发达的时代,又有什么必要上香?

再现代化的社会,都还做不到掌控所有风险,甚至风险倒是比以前更大更多了。农民的生活是高度重复性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勤恳种地就是,至于天要下雨,那也不是自己能管得了的,就别操心了。然而到了现代社会,每个人从就学、就业、投资,生活日常,几乎无不都面临着抉择,社会的容错率又低,一步错步步错,而大部分风险又远远超出个体所能掌控的程度。

生活在传统社会中的人,在面对天灾人祸时当然也很脆弱,然而正因此,社会才会自发形成一种弱者相互支撑的社群文化。生活在其中的个体不是孤立的,但在社会快速现代化的过程中,亲族、同乡等传统的社会支持网络逐步瓦解,而公共救助机制却又不完善乃至根本缺失,这样,两头踏空的个体赫然发现自己要独自面对复杂的不确定性,社会又默认这都是个人的责任,这就给他们施加了极大的精神压力。

当那些怀抱梦想的年轻人来到庞大、陌生的现代城市里寻求机会时,他们可能没想到那有多困难。动荡而陌生的生活耗尽了他们的力气,又失去了原本有机的社会纽带,在失败和失意时却没有后路可退,这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沃土:人们相信社会是冷漠、残酷、弱肉强食的空间,任由个体面对无情的机器。

这些年社会之所以弥漫着焦虑,决非偶然,毕竟谁都能感受到风险在上升,而焦虑感的由来,说到底就是“面对不确定性,想控制又控制不了”。

一个反复出现的规律是:越是在那些结果难以预测的领域,人们就越是迷信。“墨菲定律”中有一句俏皮话:“散弹坑中没有无神论者。”因为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没有人能避开所有风险。

同样的,球赛结果极难预测(所以才紧张刺激),再老练的球员和体育记者都无法料见最终比分,因而球场上的迷信也格外突出,以至于有人相信章鱼能预测世界杯结果。当然,像彩票就更别提了。

无论是焦虑还是上香,本质上还是一种对不确定性的恐惧。此时,神佛就提供了稀缺的确定性——灵不灵且另说,但至少让人把这种压力转嫁给了一个超自然存在,最后就算事没成,那也不是因为自己不努力或做了错误选择,只是神仙们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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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神还是求己

理解了求神的心理根源,我们才有可能真正着手应对解决那种困境。

客观地说,当人们面对一个庞大、莫测又无法掌控的不确定世界时,对神灵的信念确实可以坚定他们的信心,抚慰心灵,并在法律难以保障的时候约束立约者的行为。因而看似吊诡的是:求神可能“迷信”,但却并不必然是“落后”的。

闽粤一带自古就有悠久的出海传统,而从事海外贸易不仅需要巨额投资,而且是高风险高利润的事业。正因此,对这些地方的人来说,在神灵面前的契约所奠定的商业同盟、信仰所带来的敢闯敢干,都是他们更好应对风险时极为关键的。

鲁迅晚年曾在杂文《〈如此广州〉读后感》中说,很多人对广东人的迷信“加以讥刺”,他也承认“广东人的迷信似乎确也很不小”,“然而广东人的迷信却迷信得认真,有魄力”,不像江浙一带只不过搞点仪式糊弄一下:“广东人的迷信,是不足为法的,但那认真,是可以取法,值得佩服的”,而“中国有许多事情都只剩下一个空名和假样,就为了不认真的缘故”。

鲁迅在意的并不是“迷信”本身,而是信众的主体态度:如果是自发的、认真的信仰,那也是好的,这样才能投入地把事做好。

同样的,现在真正关键的恐怕也不是年轻人上香本身,而是他们是否有一种认真做事的精神,从而更好地应对自己所面临的种种不确定性。

不确定本身是个中性词,未必就一定带来恐惧,它也可能是“高风险高回报”的机遇,所以上一辈才有那么多体制内人抛弃铁饭碗毅然下海——相比起一眼能望到头的一潭死水,他们宁愿拼死一搏。

不是说他们那会就没有风险,倒不如说,当时那种对“明天会更好”的信念,部分是时代红利,但更多的也是因为一穷二白,没什么可失去的,人们多多少少相信只要敢想敢干,未来不至于比现状更差。对未来有好的预期让人倾向于选择挑战,拥抱不确定性,反之则宁愿选择稳定。

风险社会里没有“绝对安全”这回事,但国人常有一个牢不可破的幻想:只要抱的大腿够粗、饭碗够铁、自己的欲求够低,就能换来安全。大多数人更加倾向于接受确定性带来的痛苦,而非不确定性带来的痛苦——谁也不知道地火何时上涌,就选择那个最坚固的岩块吧。

就此而言,现在更值得警惕的,是社会上弥漫的保守、畏惧风险的心态。

这当然也情有可原,有位年轻朋友说,这两年他始终面临挥之不去的焦虑感,因为感觉自己的生活“处在失控边缘,也许一个很小的事情就会突然把我压倒”,这还是在他没有债务问题、父母身体健康、也没有孩子和家庭的前提之下,而这其中任意一个都是重担。

这两年来很多人都过得提心吊胆、步步惊心,关键就在这里:弱小的个体在巨大的风险面前本能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因为他们深知一脚踩空就是万丈深渊,除了小心谨慎,就只能靠运气。

这确实是当下无数年轻人的现实处境。剧作家莫斯·哈特在自传中就曾感叹:“我愿意斗胆做出这样的猜测:在一切成功的职业生涯的宏大设计中,运气始终是一个强有力的影响因素。”所谓“运气”,其实说白了就是一些普通人不可控的偶然性外部因素。

仅仅责备年轻人“迷信”,加以“奋斗”的说教,并不能解决他们的困境,关键之处在于如何减少这种外部风险,给他们提供支持,重新夺回对生活的控制感。

这当然需要社会公共机构给予更多的保障,鼓励人与人之间的横向联结,而不是任由孤立个体去面对和承担所有风险,否则没有人能坚强到搞定所有问题。

现代社会要开辟出新领域、新可能,无不都需要冒险,但“冒险”并不意味着让人不系保险带一跃而下,而应当是在提供充足支持的情况下,鼓励人坚持独特的品质,向前探索和开辟新的可能。

人们上香,已经不是为了神灵面前的契约,而是个人主义的风险管理,寻求好运来赢回对生活的掌控感。

然而“好运”究竟从哪里来?在这个庞大的时代,每个人面临的不可控变量极多,也确实可能随时陷入复杂的潜规则,但这并不意味着个体什么也做不了,一个常识健全、认知正常的普通人,也能在暗礁遍布的大海上把握好自己的人生方向。

这与其说是“运气”,不如说是一种在不确定性的当下,认清形势并活出自我的“通透”。

责任编辑: 李冬琪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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