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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一死差别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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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7月,钱锺书接到调令,赴毛泽东选集英译委员会参加翻译工作。委员会主任是徐永瑛。钱锺书被推荐翻译毛选的消息刚一传出,住在北京城的有个老相识,立刻雇了一辆人力车专程上门祝贺。此人过去来清华参加校庆时,曾过门不入。现在听说钱锺书调新工作了,以为那是古代皇宫里的“南书房行走”,属于皇上身边的人了,就赶忙跑来套近乎了。

钱锺书参加毛选的翻译,前后有五六年时间,一直在徐永瑛手下工作。徐永瑛出生于1902年,长钱锺书8岁,1916年考入清华,1924年毕业。两人是领导和部下的关系,但长期的英译工作,最终使两人成为了很要好的朋友。

有次翻译一段文字,毛选说孙悟空钻进庞然大物牛魔王肚里去了,钱锺书觉得不对。他很喜欢《西游记》,看过好几遍,记忆力又很强,他坚持说孙悟空从来没有钻入过牛魔王的肚子。徐永瑛为此请示上级,惊动了胡乔木,特地从全国各地调来各种版本的《西游记》进行查阅。结果证明钱锺书没有错。孙悟空是变成小虫,被铁扇公主吞进肚子里去的。

这让徐永瑛见识了钱锺书的博学和胆量。两人后来常在一起切磋琢磨,相互较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徐永瑛的长子徐庆东在《父亲琐记》中,记录有这样一则趣闻:有次钱锺书到徐永瑛家聊了一天,直到天色已晚,才起身回家。徐庆东跟父母亲送他出门,钱一路上仍然说个不停。那天下着大雪,钱、徐二人站在雪地里继续聊,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徐妻一看快到吃饭时间了,就跑回家中拿了棵白菜送给钱锺书。那可是困难时期,大白菜也很稀罕。钱锺书把白菜往腋下一夹,就走了。一小时后,杨绛打来电话,问徐妻是不是给了钱锺书一棵白菜。原来钱锺书回家后,妻子杨绛发现他腋下夹着一棵白菜,问是哪儿来的,他回答说不知道。

像钱锺书这种一心只做学问的人,为人处世又极谨小慎微,历次运动他都平安度过,没有惹祸上身。直到文革,他才没有逃过冲击。

当时,中科院社会学部开展大批判,揪斗的对象,不但面广人多,而且揪斗的方式也是花样翻新。就以文学研究所而言,遭到揪斗批判的对象就有研究所领导何其芳、毛星,现代室主任唐弢、当代室主任朱寨、古代室主任余冠英、理论室主任蔡仪等,罪名大体是“三反分子”、“走资派”。至于俞平伯、钱锺书、吴世昌、吴晓玲、孙楷第等,则被戴上了“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

在学部大院内常能看到这样奇异的景观:文学所何其芳、毛星、俞平伯、钱锺书等十余人在所里被批斗之后,先是由何其芳带队在学部大院敲锣打鼓地游街示众,此时,被批斗者大都戴着奇形怪状的纸帽子,胸前挂着大小不一的黑牌子。其中,何其芳的高帽子最为显眼特殊,黑牌子最为沉重醒目。他率队游街时,还要一边敲锣,一边高呼:“我是三反分子、黑帮分子何其芳!”

游遍学部大院后,还需一字排开,站立在文学所六号楼前,接受革命群众的责问与羞辱。钱锺书当时戴着一顶酷似古钱币式的纸帽子,被学部工人战斗队揪出来接受批斗,有电工厉声责问钱锺书:为什么不许他家开大收音机的音量,收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最高最新指示?面对这样的责问,钱锺书无言以对,只能低头认罪。

未搞运动前,学部大楼里非常安静,人们说话总是轻言细语,很少有争吵的事情发生。可是文革一来,整个学部大院顿时变成了沸腾的油锅,一向说话低声细气、温文尔雅的知识分子,突然间好像完全变了样。一时间争吵声、辩论声、铜锣声、口号声充斥于耳,几乎遍布每个角落。大字报贴满了从一号楼到各所的墙壁,就连食堂也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标语,从此吃饭就再也找不到一块安静的地方了。

有一天,《新建设》杂志社的刘再复,来文学所批斗何其芳,他站在讲台上,以浓重的福建口音,声色俱厉地揭批何其芳的“三反”罪行,他的口才和胆识曾给文学所的年轻人留下深刻印象。十年后,四人帮一垮台,刘再复调到文学所工作。再后来,还担任了文学所所长的职务。

徐兆淮是学部文革的亲历者,他曾亲眼目睹了学部大院里一幕幕令人吃惊的怪异场面:文学所一位一向文质彬彬的中年研究员,在全所批斗会上,把厕所里的字纸篓强行套在所领导何其芳的头上;一位平素温文尔雅的中年专家竟伸手打人嘴巴;而亲手制作高帽子、黑牌子,将其强行戴在被批斗者头上、挂在他们身上,迫使其在大院里敲锣打鼓、游街示众的,也大都是这些中青年知识分子。

这些人多数是全国各重点高校的优秀毕业生,写起大字报来,龙飞凤舞,倚马可待。文学所的祁连修,书写大字报用的是郑板桥体,堪称一绝;许志英挥舞毛笔,抄写大字报迅捷如飞。哲学所的徐崇温与人论辩,口若悬河,出口成章,妙语连珠。那段时期的学部,从一号楼学部机关到历史所、文学所、外文所,凡是上了大字报的,从走资派到小爬虫,事无巨细,皆无隐私可言,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到了一九六八年,王力、关锋、戚本禹这些红得发烫的人物相继垮台,工宣队、军宣队双双进入学部,开展清查历史专案的工作,其中就包括钱锺书、陈翔鹤等人的专案。

钱锺书的历史与学术成就,清清楚楚,没有什么好查的。但大字报揭发他的现行言论,却大多是可以置人于死地的罪行。其中一条是有人揭发他在《毛选》英译委员会工作时,曾说过我不把翻译《毛选》的工作带回家做,是怕亵渎了我的家庭。其中“亵渎”二字是用英语说的。另一条是有人检举钱锺书说过一段关于厨房的言论,大意是:食客吃菜不要光看厨师端出来的菜肴,表面五光十色煞是好看,却不知道在厨房烹饪时,会是多么肮脏!政治大体如此。

这两条言论,第二条只是泛泛而论,并无具体的指向和特定背景,所以不算什么。但第一条就严重了,属恶攻,是死罪。真要追究,不死也得脱层皮。幸好具体办案的人员认为,钱锺书出于留学习惯,平日说话幽默,有时不免失之刻薄,其实并无恶意。因此,在给钱锺书做政审结论时,便以“亵渎”言论属于孤证,无法确定,最终推翻,不作追究。

但陈翔鹤就没有这样幸运了。陈是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沉钟文学社的重要成员,《文学遗产》的主编兼历史小说家,他创作于1960年代初期的《陶渊明写〈挽歌〉》和《广陵散》,曾一度产生过重要影响。后来,在“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的语录风行之后,却遭到了严厉批判,被视为“影射文学”的代表作。工宣队、军宣队进驻学部时,陈翔鹤已经67岁,身患冠心病高血压、动脉硬化等多种疾病,却被迫与大家一起睡在办公室的地铺上。身心既已疲惫不堪,加上所里连续举办批判会,逼迫他承认影射问题。陈翔鹤终于承受不起,在去单位接受批判的路上,突然倒地,经同仁医院抢救无效含冤去世。死时未留任何文字或话语,但工宣队、军宣队却做出了“畏罪自杀”的结论,并在他死后召开批斗大会,通报相关组织,进而影响到他入伍的子女和家人。

陈翔鹤和钱锺书,同属社科院下属的研究所,面对的都是工宣队和军宣队,只因具体的办案人员不同,结局便相去甚远,一生一死,差别大矣。

2023-03-25

责任编辑: 吴量  来源:青衣仙子的二维空间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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