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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正常死亡档案之被打死的地主

作者:

徐宗镜,江西省波阳县东溪乡人,家庭出身地主。在文革开始后,徐宗镜被卷入了一起反革命集团案,受到审查,被定罪名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因此,他经常和其他的五类分子一起被拉到批斗会上批斗。1970年3月的一天,他再次被民兵押送回他生活了几十年的村庄——东溪乡石板桥村接受批斗,这是他人生中经历的无数次的批斗会中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这次批斗会上他被“愤怒的革命群众”,也是乡里乡亲几十年的同村人痛打,三天后死去,当时徐宗镜五十六岁。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对文革的清算过程中,东溪乡政府对徐宗镜的死亡进行了调查,走访了许多当事人,并做了笔录,通过这些笔录,我们知道了批斗会当天的一些具体情况。

【笔录一:询问程景贵。(这份笔录记录了当时批斗会徐宗镜被打的情况)

问:在斗争会上你看到有什么人打了徐宗镜?

答:石板桥徐宗林老婆张×荣(注:根据其他笔录,张×荣为徐宗镜堂弟的妻子)打了徐宗镜的头一下,当时就流血了,因我在台下没有看清楚用什么打的。

问:其他还有什么人打了吗?

答:一些人还拳打脚踢,具体是什么人记不清楚。

问:徐宗镜被斗回家后的情况你知道吗?

答:他回家后没有上床睡,他儿子用几把稻草把他睡在锅头边,第二天我到他家去看,稻草都因为痛苦而搞的乱七八糟,当时我问他是什么地方痛,他说是肚子痛,不能上床睡。

问:第三天死的情况你知道吗?

答:他是第三天清早死的,死后他儿子向队讨了几块钱,随便钉了一个匣子,草草掩埋。

问:你还听说什么吗?

答:其他没有什么。

笔录二:询问徐念付(这份笔录记录了徐被打后的情况)

问:你认识徐宗镜吗?

答:认识,我和他是老邻居,在三查当中是经常在一起挨斗的。

问:你知道徐宗镜是怎样死的吗?

答:知道,我是在皇岗回家走到上炉村关山口遇见徐宗镜的,他是被批斗回家(因那次我没有参加批斗),他对我说:老弟,我喊叫你坐一下,我现在与你见面,以后怕是不能见面了,我问他什么原因,他说今天的斗争大会被人打伤,并叫我帮他包一下伤口。我一看他的头一个洞,正往外流花脓,可能是脑浆,我给他包了一下,然后我就回了家,三天后他儿子到石板桥搞松树回去割棺材,告诉我,说他父亲死了。

问:他告诉你是谁打了他吗?

答:他只是这样说,是刘正明叫他们打我的,他并踢了我一脚,打破头的人他没有告诉我,只是说不知道被什么人打了一下,就昏了过去。

笔录三:询问徐良根(徐宗镜的儿子)

时间:1986.3.20

地点:东溪村委会

询问人:徐显华

被询问人:徐良根

记录:程元默

问:你知道徐宗镜的死因吗?

答:知道。

问:你与死者是什么关系?当时多大年纪?

答:我与死者是父子关系,当时22岁。

问:你谈谈死因的详细情况。

答:我父亲是一九七零年4月在家死亡,我记得我父亲是在参加东溪大队斗争后,回家三天后死亡,当时的斗争会放在东溪大队石板桥村召开,我父亲是被斗争者,其罪名被说成是在一九六八年参加了反革命组织,从那以后就经常被批斗。

问:在最后的一次批斗会上,你记不记得你父亲当时被斗争的情况?

答:因当时我不能参加大会,事后听他人说:我父亲在被斗争时,被张×荣(石板村,徐宗林老婆)用秤砣打破了头,还有不少人用拳打脚踢,回家后三天就死亡。

问:你父亲被批斗回家后与你说过什么,或请医师看过吗?

答:父亲没说什么。在当时情况下,请不到医师,伤又十分严重,头顶被打开一个洞,肚子被人踢后呈现肿胀,我当时很着急,只好眼看着父亲慢慢离去。

问:你还知道什么吗?还有什么要说吗?

答:不知道。我只是要求政府调查处理。

被询问人签名:徐良根】

以上三段笔录记录了徐宗镜的死亡当天具体情况,根据调查笔录,调查人员写出了《关于徐宗镜在“文革”中死亡情况的调查报告》:

【死者徐宗镜,男性,享年56岁,家庭出身地主,家住东溪乡东溪村委会会石板桥村,1970年3月死亡。

一九七零年三月间,东溪大队假石板桥村村背后晒场上召开斗争大会,徐宗镜因现反问题,由下炉村程景文、高发盛(民兵排长)二人从下炉村带到石板桥参加斗争会接受斗争。会上石板桥村徐宗林老婆张×荣诉说徐宗镜解放前霸占了其夫前妻,诉苦后用拳头打了徐宗镜的头上,当时流了血。据张×荣本人讲是手指上戴了戒指,所以打破皮流血,不一会徐宗镜昏倒,在场大会主持人,当时东溪大队党支部书记刘正明(已死亡)说他装死不老实,把他从台上拎起,朝其小腹部踢了一脚,人就不行了,会就散了。以后徐宗镜慢慢走回家(下炉村),走到上炉村不能走,其子用土车推其回家。回家后说腹中痛,不能上床睡,用几把稻草睡在锅头边,第三天即死亡。

根据上述情况,我们认为徐宗镜属于非正常死亡,其死因主要是头部和腹部受伤致死,但因刘正明已死,无追究责任必要,特此报告。

调查人:徐显华、程元默

一九八六年三月廿三日

经党委审查,同意调查人意见

86.4.16】

在这份最后定案的《调查报告》中,对徐宗镜的死亡原因的叙述中有一点值得注意:第一个动手的张×荣到底是用什么殴打徐宗镜的头部,报告也只是说“据张×荣本人讲是手指上戴了戒指”,但根据其他人的笔录记录张×荣手上是拿了东西打徐宗镜的头部,并且打出了一个洞,而用戒指是绝对不能打出一个洞的,再说,在1970年代,一个上台控诉地主罪恶的人绝没有理由也不敢戴上戒指的,戴戒指在那个年代意味着封建思想或者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因此,最大可能正如徐宗镜儿子听说的那样是用类似秤砣的东西打的。

《调查报告》故意忽略了群殴的过程,而把主要责任推到当时是大队书记并已去世的刘正明身上,让徐宗镜之死无责可究。其实,在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中期,对整个文化大革命的批判与反思虽然比文革发生后到现在任何一个时期都彻底,但在根子上,当局还是以寻找替罪羊为手段,并没有也不会去查真凶,其结果必然就如同调查徐宗镜之死一样,找到一个“替罪羊”,其他的问题就不了了之,这样的批判和反思的不彻底性,也是为“文革”死灰复燃埋下了隐患。

回到四十五年前徐宗镜死亡前的那个批斗会,年近六旬的老人,低着头被批斗,然后被堂弟的妻子用疑似“秤砣”的东西把头上打出了一个洞,血流如注,可能脑浆都被打出来了,昏倒在台上,大队书记高喊他不老实装死,又狠狠地踢了他腹部一脚,接下来很多人,这些人都是同村人,对他拳打脚踢进行围殴,他又倒下了,批斗会也无法进行下去了。当参加批斗会的人散去,没有人敢去扶这位受了重伤的老人,他一步一步地往家里挪,中途遇见了老邻居给他做了简单的包扎,闻讯而来的儿子用车子把他拉回了家。此时的徐宗镜已命悬一线,但当时的情况,没有人敢救他,他的儿子眼看着他在痛苦中慢慢死去。

他死了,唯一的赔偿是“他儿子向队讨了几块钱”,用这几块钱钉了一个“匣子”把他装进去草草掩埋。

(注:所有资料来源于笔者搜集到的波阳县东溪乡核查小组于一九八六年三月廿五日写的《关于徐宗镜在“文革”中非正常死亡情况调查》,在这份资料中有十几份对当是人的笔录,笔者仅选取其中部分笔录)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故纸中的故事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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