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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暁康:献出了儿子的母亲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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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我没有“母亲节”的概念,昨天也没想起我那忧郁而逝的妈妈。今天在推特上看到高瑜她们几个母亲,才想起来,其中我也只认识高瑜一个人,当然也认识她请来的“一位父亲”老鬼,可是蒋培坤“这个父亲”不在了,丁子霖在哪里?由此,我也想起“天安门母亲”,这个群体已经无声、失踪了吗?这不是一群普通的母亲,她们负载着中国上个世纪的血泪,大多数已经含恨而去、死不瞑目,不是最应该在“母亲节”想起她们来吗?一年多前我有一个旧帖《文明觉醒》,说了献出了儿子的母亲们,希望诠释丁子霖从威塞尔那里承接了“见证”的传统,犹太人绝不沉默、拒绝遗忘的文明遗产,引进到汉砖唐瓦遍地的中国,她留下了一本书《寻访六四受难者1989-2005》,一个名单,是二十世纪中国几千万无名死亡者中的硕果仅存者。她在1999年写道:“我常想,生命对人来说只有一次,仅仅是一次。生命是神圣的,死也是神圣的。如果人们都能这样来对待生与死,也许人世间会减少一些祸患与杀戮。”这样的终极思考,就是文明觉醒,可是它真的降临中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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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忘记讲一件趣事,晨扫迎客,我收养的一只流浪猫咬住一只灰喜鹊窜进家,我急忙营救,是只小喜鹊,已经飞到屋顶,大声呼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和儿子两人才捉住小喜鹊放回大杨树稍。“喜鹊进屋”少见,果然多来了两位客人,我收养的最喜欢迎客的另一只流浪猫“黑命贵”也不忘与大家合影。 https://twitter.com/gaoyu200812/status/1658076880602566656

文明觉醒

【20220129按:威塞尔已经离世,那厢蒋培坤更早走了一年,只有丁子霖风烛残年还在世,她从威塞尔那里承接了见证的传统,犹太人绝不沉默、拒绝遗忘的文明遗产,引进到汉砖唐瓦遍地的中国,在岁月静好中依然存活着吗?无论怎样,她留下了一本书《寻访六四受难者1989-2005》,一个名单,是二十世纪中国几千万无名死亡者中的硕果仅存者。她在1999年写道:“我常想,生命对人来说只有一次,仅仅是一次。生命是神圣的,死也是神圣的。如果人们都能这样来对待生与死,也许人世间会减少一些祸患与杀戮。”这样的终极思考,就是文明觉醒。】

丁子霖老师嘱我也给这本书写点什么,"一篇序文或其他文字",书已经四百多页了,很厚了,在这么沉重的文字上面,还能添加什么呢?什么都显得多余。但我又欲罢不能,也因了那四百页的沉重,没有不置一词的道理。我怕陷于"什么也不做"的境地。

什么也不做,就是冷漠,这个态度,正是丁老师和她们"天安门母亲"群体这十五年来所遭遇的。自然,中国政府对悲痛欲绝的母亲们(还有妻子们)的压制,不是冷漠,而是残暴,但民众对这些母亲之哭天抢地的沉默,恰是那残暴下面的冷漠铺垫。很久以来,我都把冷漠归为一种无奈,或时髦之谓曰"犬儒",因为无人可以指责老百姓的沉默,更何况老百姓曾走上街头声援过八九学运,一场血肉横飞之后,你还能说什么?无疑,老百姓上街才叫邓小平动了杀机,共产党其实只怕老百姓,但他们不怕沉默的老百姓,甚至他们很乐意把老百姓都训练成他们的"西方敌人"的廉价劳动力。

十五年了,大家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们的挣扎,却还是沉默,于是这沉默就变成了一个成语,叫"熟视无睹",所谓"熟视不睹泰山之形",通俗地说,就是看惯了,只当没有看见。此意一丝不差地对应了英语里头的那个词:indifference,不感兴趣,冷漠。我忽然觉得,母亲们把嗓子都喊哑了、眼睛都要哭瞎了,毋宁她们是在喊叫这冷漠?毋宁,八九六四长安街血迹未干时,徐玨七七四十九天身披白色衣裙骑车巡弋长街还是在宣泄悲痛,那末九七年忌日她一身黑色穿戴,自行车把左右两侧悬挂挽联,缓缓穿越长街去八宝山,无疑是在昭告天下,而警车摩托便在她与围观者之间筑起一道隔离墙……只要冷漠还在延续,政府决计不会理睬这些寡母孤女的。她们对此太清楚了,她们因而拼死也要发出声音,这声音是冲着沉默大众的。由此,我们便看到了"冷漠"的真相。

威塞尔(Elie Wiesel)就是到克林顿的白宫里去唠叨这一条,"冷漠的危险"(the Perils of Infifference),一个著名的演讲。他回述五十四年前,一个犹太男孩在布痕瓦尔德集中营看到前来解救的美国大兵,他还听不懂英语,却看懂了士兵们的眼神,那里面的愤怒和同情,令男孩永生难忘,他说千年之末回望二十世纪的暴戾、荒诞,就是因为没了这种愤怒和同情,只剩冷漠。他发表这个演讲时,正值耶路撒冷频传自杀炸弹,我记得电视晨间新闻里人肉炸弹不断,心想,一天没有新鲜感就难受的美国人是何观感?大概早就听腻了,见怪不怪,所以冷漠常常不是故意的,而是一种麻木,但威塞尔怕的就是这一条。差不多在同一时期,此类悲剧从中东版本覆制为中国版本,犹太人换成"法轮功"修炼者,人肉炸弹换成中国警察,而全世界的看客换成中国看客,政府嗜血式地镇压修炼者们,其疯狂随着民众的冷漠程度而升级,演出权力无限泛滥的一幕。但中国晓得威塞尔那篇讲词的人,大概寥寥无几。

威塞尔说得透澈却是欲哭无泪:"什么造成了冷漠?冷漠不可避免的后果又是什么?冷漠是不是一门哲学?我们能信奉这门哲学吗?有没有可能将冷漠作为优点?当身边的世界历经惨痛的巨变之时,为了保持清醒的头脑、正常的生活、享受佳肴与美酒,是否有时冷漠也是一种必须?理所当然,冷漠也颇具吸引力,甚至可以说十分诱人。对牺牲者视而不见确是容易得多了。避免对工作、梦想与希望的粗暴打搅也使我们轻松很多。毕竟,陷于别人的痛苦与绝望中非常尴尬、也很麻烦。然而,在那些冷漠的人心中,他(她)的邻居不占任何分量,因此,旁人的生命没有丝毫意义,他们潜在的、甚至是清晰可辨的痛苦都引不起任何兴趣。冷漠使别人变得抽象。"

他仿佛不止看着耶路撒冷,他也看到了北京,还有上海

以威塞尔的诺贝尔得主身份来说这些重话,形同一次文明的宣言。冷漠,照英文的含义有"喜新厌旧"之义,则它便近似天性,文明乃是同人类的惰性作拉锯。喜新厌旧就是遗忘,犹太人以拒绝遗忘来改变他们在这世上的命运,Holocaust(灭绝)之后五十年来,他们见证屠杀见证历史,成效卓著,但一出五十年,人类的忘性又占了上风,所以犹太精英们忧心忡忡。再说,世界上的人们是否真的接受他们这份文明遗产?现在可以看到俄罗斯人熬出七十年马列劫数后,承接了犹太人的这份遗产,在《古拉格群岛》中索尔仁尼琴记录了他自己的集中营经历和227个难友的口述、回忆和书信,后继者继续寻找斯大林暴政下的受难者,出版了刻录130万人名字和简历的光碟。中国的"天安门母亲"群体,可能是迄今第一次与历史同步做出见证的受难者,丁子霖的第一份六四受难者名单,包括96位死难者、49位伤残者,1994年6月1日在香港出版,距离大屠杀不过五年。

丁子霖在这第一份受难者名单的序言中写道:"我不能眼看着那些与我同命运者的苦难熟视无睹!在这个充满着自私、势利、冷漠的世界上,他们正承受着失去亲人而无人过问、无处诉说的痛苦煎熬。他们成了被社会所遗忘甚至被遗弃的一群。面对这样一个严酷的现实,别人可以合上眼睛,闭上咀巴,我却不能。"她和难友们无意间替中国文化承接了一份珍贵的文明遗产。中国文明没有见证的传统,杀戮、流血、崩溃,都是周而覆始,两千年走不出中世纪。距丁子霖丧子并不久远的文革1968年,一个母亲还要向政府缴纳枪杀她女儿的五分钱子弹费,这比中世纪还要野蛮,林昭死的时候,中国人只懂得恐惧,她的妈妈许宪民惟有在黑暗中昏厥。自天安门母亲开始,中华民族不再对屠杀沉默了,这个代价就是蒋捷连、王楠等那样年轻的生命。母亲们献出了儿子才换来这样的文明觉醒。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作者脸书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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