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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杰:地球村里看永玉,日暖蓝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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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逝世。以下是黄永玉其中一次画展后时我在“壹周刊”写他老人家的一篇文章。我没有留下,感谢这位叫做Kevin的有心人,在他的博客中留下了。

黄老在北京万荷堂坐享满室夕阳。他儿子黄黑蛮将文章转给他。他看了,即刻画了一幅画叫黑蛮送给我。

最后一次见到黄永玉在香港,我只记得那次他带着惯常的画家帽,穿一件黄色的外衣,手持烟斗,色彩比当夜东道主的查先生亮丽。他忆述一九五〇年住在香港荔枝角的“狗爬径”(九华径)岁月,如何在思豪酒店办了一场画展之后不久,做回到了大陆。

他从来没有说的是,在他的画展开幕礼那天,有报纸来采访,左派的娱乐杂志“长城画报”也派来了一个摄影师。这个摄影师在场没有人留意他,但是在不经意之间,这位在会场擦身而过闲角也改变了他的好朋友的命运。

一九五二年,他北上大陆,即迎来一场血光黑劫。四十年后重来,百岁后他真的走了。花影笑语,在大光中最终都化作了一片尘埃。

日永蓝田玉生烟

简单:因为中国画已经开到荼。一九七九年大陆开始“改革开放”,那时刚“解放”出来的一批老画家如李可染、关山月、吴作人、黄胄,转眼间都死光了。民国时代的画家,只剩下一个程十发,长期躺在上海的医院,上周亦不幸物故。中国画经历十年文革的摧残,七八十年代老画家复出,歌颂了一会活捉四人帮的华国锋叶剑英。只是回光反照,二十年过去,物谢人非,中国画很快后继无人。

黄永玉变成民国时代仅存的国画传人。一九二五年生,一九五二年他还住在九龙荔枝角的九华径,在一家左派报馆工作,莫名其妙地就北上大陆,从此展开了一生不一样的一页。

黄永玉如果没有回大陆,下半生会不会改写?假设的问题没有确切的答案。然而,黄永玉的画风与其人性格之豪旷奔放,他是湖南凤凰人,凤凰这个村镇又是少数民族一片广阔的洞天福地,如果留在香港,绝不能成为今日的黄永玉。

因为南来香港的岭南派一支,由赵少昂始,至杨善深终,岭南派是中国画的莫奈和罗诺瓦,而黄永玉则是中国画的梵高。

此话怎讲?因为中国画若功夫上乘,笔墨之间,可以体现画家的人格。例如,看齐白石画的虾蟹,用笔简练,画风清,虽然意境高远,但从画里也看得出齐白石是一个孤寒鬼,因为他的笔墨非常的经济( Economical),用色淡素。这也难怪,从清末过来的人饱经战争和饥荒,以生存为首本。像徐悲鸿的马,骨格雄浑,意境悲壮,简直是杜甫忧患精神的隔世传人。徐悲鸿的油画像“田横五百士”,看来令人沉重,战火国魂都凝结在画面之上。看徐悲鸿的画,就可以看见画外的艺术家一张愁眉苦脸的表情,紧锁的眉头,从来没有开展过,不若黄画,每一幅都是笑容。

因为中国画表现的不但是意境,更重要的是境外的人文精神。留白处的画意,有时比笔墨的具象之间更值得研究。看中国画要看他没有画什么,不止看他画了什么。中国画就是英文所讲的 Understatement。中国知识分子自秦始皇之后,叫帝王暴政压迫得呼吸困难,他们要在山水方寸之间抒发胸襟,画如其人,是欣赏中国画的基本态度。

西洋画就不一样了。比起中国画的“有我”之境,西洋画的经典多是“无我”的表现。例如看米开朗基罗的雕塑和壁画,观众可以忘记画家的存在,天工的无形圣手指引观众的目光奔向天堂。达芬奇的“蒙罗丽莎的微笑”,达芬奇的性格是倔强还是洒脱,是关怀民间疾苦,还是想巴结王室权贵,哪里看得出?后世观众只像魔幻般吸进蒙罗丽莎的微笑漩涡里,从此走不出来。

就像莎士比亚的喜剧一样。读莎剧,观众只会为三十七个剧本里的人物情节所感动,完全不必了解作者莎士比亚的道德立场。莎士比亚身世是一个千古之谜,但不要紧,正如钱锺书说:母鸡生了一个蛋,鸡蛋很好吃,何必要找那一只母鸡看一看?

此所以西洋画中的梵高是五百年的奇才。看同期的印象派大师如莫奈和罗诺瓦,他们的浴女和睡莲,都是“无我”的自然礼赞。但梵高的向日葵和麦田星空,却绝对是“有我”的悲吟狂歌。在印象派中,无论第一级的莫奈和雷诺阿,还是二流的西斯里和毕沙罗,观众看不到画家的人格和性情。但不要紧,一百多年前这批艺术的先驱率先解放了阳光的色彩,就像竹林七贤,他们的艺术共业,本身就是一个整体的革命人格。

从梵高开始,西洋画的人格就逐渐突出了。马蒂斯和毕加索,都走这条路。中国画千年以来,画家的人文性格都在画上,读其画不可不知其人,只不过文人性格软弱,多半战战兢兢,佯作道家看破世情之状,像石涛和八大山人,始终是菩萨低眉的澹泊,黄公手笔别有金刚怒目的豪旷,这就是黄永玉身为中国画家的革命处。

他以墨为色,更以色作墨。刚好凤凰镇的自然景色投合了黄永玉拥抱色彩的狂狷。德国大文豪歌德,在二百多年前就指出:对色彩敏感的民族,多半是聚居在近赤道的地方,以欧洲为例,是地中海沿岸的意大利和法国,他们天生爱享乐,有赤子之心。相反在欧洲北部如普鲁士、英国、瑞典,由于气候阴寒,国民对色彩的欲望不强烈。因此南欧盛产艺术家,北欧是哲学家的天堂。

看非洲人的服装:黝黑的皮肤,穿上大红大绿,配搭鲜艳天成。反之皮肤苍白的德国人和丹麦人穿一套深素的西装,咬一口烟斗,往炉边一坐,就写得出巴哈的音乐和福尔摩斯的侦探小说。

地理和气候造就艺术家的性情。湖南人嗜辣,凤凰镇的田园色彩丰富,造化锺秀,孕育了这样的画家。黄永玉是色彩大师,喜爱色彩的人,在文化大革命的逆境中会仰天打个哈哈,不必。最后毛泽东江青化为尘土,黄永玉的风景却变为骄阳和晨星。

黄永玉之幸,正是中国画之不幸,因为令人难以想像一个“后黄永玉时代”到底是什么样?正如金庸把武侠小说写绝了,后来者如何超越,实在难以想像。

中国画今天丧失了人格,看今日满坑满谷的商艺匠品,有哪一幅看得出画家的孤僻和清高?身为中国人,寄生这个时代,湘粤之间,黄永玉和杨善深的画,南北花开两朵,浓妆淡抹,各艳一枝,在这个时候却有如黄昏夕阳,是中国文化日落之前最后的灿烂。站在黄永玉的作品面前,古人行迹渐杳,后无来者,令人身处阴阳界上,苍茫涕下,地球村里看永玉,日暖蓝田,只见最后一缕渺渺青烟。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作者脸书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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