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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世钰 :故乡的陌生人,2023回国之旅

怅望故园,一切都回不去了。(佳忆摄)

回国一个多月后返美,发现家门口的紫薇已经高过屋檐,雏菊肆无忌惮地漫溢到街边。顷刻之间恍惚了——昨日之日,还在故乡走亲访友;今日之日,何以飘荡于异国他乡?

之前在国内的四十多天,四处奔走,马不停蹄。见了许多新朋旧友,尝了许多美酒佳肴,在美国乡村萧索了三年的心,因了这密集的信息刺激和爱的流动,突然被激活了。

如今重回安静的美国乡村,夜里听着橡子砸在屋顶的声音,感觉这趟回国之旅像一场奇异的梦幻漂流,如万花筒般绚丽跳跃。至于心情,常常惆怅,有时伤悲,偶尔欢喜。

东方之珠,风采是否浪漫依然

7月5日早上5:40,飞机降落在香港机场,先生专程从深圳坐火车过来接我和闺女。因为时间太早,我们在机场足足等了三个多小时。于是有充分的时间收拾一头飞渡的乱云,也整理一下纷乱的心情。

第一次去香港还是2009年,当时我一个人带着4岁的女儿及尚在读大学的外甥女来香港旅行。彼时的香港机场,人头攒动,接机大厅里的“许留山甜品店”坐满了人,我们等了好一会儿才有座。

那是香港的锦年。特别是夜里,当我抱着沉睡的女儿走过兰桂坊酒吧街时,分明感受到这个城市中西合璧的迷人味道。

因为那趟旅行,外甥女喜欢上了香港,大学毕业后在北京工作了两年,之后又考取了港大研究生,毕业后留港当老师。后来,我的几个朋友陆续移居到香港,他们对香港的印象无一例外地好。

14年过去了,这个小岛发生了太多事情,让人欲语还休。

那天清晨的香港国际机场,浑不似我记忆中的模样。到达大厅略显冷清,旅客从电子屏幕里倾泻下来的瀑布前走过,身影寂寥。我转了一圏,发现“许留山甜品店”不见了,周围多了几家快餐店,几个旅客低头默默用餐。最明显的变化是,曾经随处可见的外国人,如今在机场很少看到。一个身形丰满的女孩跑过来,用英文让我为她和同伴拍合照,我问她来自何方,答曰:菲律宾。

略显寂寥的香港国际机场。(林世钰摄)

先生八点多才到机场,他捧着一束花,略显羞涩地出现我们面前。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大疫三年,我们无法相见,彼此遥遥想念。许是离别时间太长,一旦对方真的出现在面前,竟然觉得有点突兀,需要时间消化一下。

随后,先生的朋友带我们在香港转了几个小时。总体的感觉是,高楼依旧,香江依旧,铜锣湾依旧繁华热闹,行人来去匆匆。太阳炙烤着我的后背,想起这个城市过去几年经历的事,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

下午,站在太平山顶俯瞰百舸争流的维多利亚港,轻声问:东方之珠我的爱人,你的风采是否浪漫依然?一个声音从夏日树叶的罅隙间传来:我看到远去的谁的步伐,遮住告别时哀伤的眼神。

香江依旧,但是一些东西被改变了。(林世钰摄)

上帝保佑吃饱了饭的人民

在深圳待了三天后,回到阔别三年半的家乡。高速路上,当我看到家乡的标牌映入眼帘时,这几年困在异国的“梦回肠欲断,残月在天涯”的痛开始翻滚,同时伴随着“近乡情更怯”的惶恐——那些存于我记忆深处的人们,是否安好?那些童年时行过的桥,是否如初?

闺女已经五年没有回国了,激动和不安更甚于我。到家了,她有点胆怯地跨进家门。父母闻声从屋里走出,看到面前和他们一般高的闺女,惊住了,然后迅速搂她入怀,一遍遍地端详,似乎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2018年夏天离开时,闺女还是一个黄毛丫头,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闺女和外婆拥抱。(林世钰摄)

不管幸福还是苦难,时间总是裹挟着我们一路向前,永不停歇。

穿过三年多的光阴凝望父母,发现他们动了大手术后,较前苍老了许多。父亲的头发几乎全军覆没,头顶孤寂如荒野,诉说着岁月的苍凉。母亲的头发也白了许多,薄了许多,怯怯地贴在头皮上。由于过去两年她脑梗了三次,如今走路有点跛,深一脚浅一脚。我看了心酸不已。

走进以前睡觉的房间,看到墙已经受潮发黑,而女儿的书法作品依然贴在墙上,时间定格在“2018年8月12日”,心里突然像被针扎了一下,眼泪瞬间迸出——过去这些年,世事波上舟,所有的变化都突如其来,让人猝不及防。多少人在日光下哭泣,多少人受了本不该受的苦,多少人坠入黑暗,多少人离开这个世界。余下的幸存者,没有一个不是遍体鳞伤。

感谢神,经历了惊涛骇浪之后,让我回来还能拥有一个齐整整的家,男女老少,一个都不少。除了感恩还是感恩。

之后几天,我都在街上溜达,想看看经历三年大疫后,小城究竟有何变化。

街上的热闹程度,远超出我的想象,基本恢复到疫前状态。到了永辉超市门口,突然想起2020年初封城的情景。当时政府给每家发了通行证,每天一户只允许一人出门。当时母亲刚动完手术,卧床不起,我和爸爸每天手执通行证,轮流到永辉超市购物。那个冬天的太阳特别惨淡,每次拎着东西往家里走,抬望眼看到朦胧的远山,总要在心里叹息一声——这种内焦外困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走进超市,看到满满的米柜,想起2020年全城抢米的情景。那年抢米,抢药,抢口罩,如今是抢盐。这个民族,几千年来,似乎生活在波涛起伏的海面上,不管贫富贵贱,内心总有一种不安全感,几乎没有从容地活过。要么抢,要么逃。我理解他们的心理逻辑,突然感到心疼。

入夜,一群大妈大叔在路边跳广场舞,歌声震天响,旁若无人。我有点“庄生晓梦迷蝴蝶”的恍惚——过去三年经历的那些痛苦、绝望和心碎,莫非只是一场梦?梦醒之后,一切了无痕迹,依旧歌舞升平,依旧山河大好。抑或,眼前这些热闹繁华是一场梦?或者,我活着本身就是一个梦,目睹和感知的一切只是梦的重叠?

我有点恍惚了。

跳广场舞的大妈。(林世钰摄)

今晨刚好读到《博尔赫斯谈话录》,他说,“依我看,生命,世界,是一个噩梦,但我们无法逃避它,我依然在梦着它。我无法抵达拯救,拯救与我们无缘。但我尽了力,我发现拯救之于我就是写作这个行为,就是怀着无望的心情沉浸在写作之中。”瞬间,感觉找到了知音。

转到以前常去的几家比较有特色的服装店,发现没有易主。店主见了我,惊呼热中肠,彼此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欣喜。她们说苦撑三年后,现在生意慢慢上来了。可是旁边一些没有特色的服装店,有的干脆关门,有的还在惨淡经营,门上贴着“店铺转让”。

看到一家店铺门口写着“全场五折,店铺转让”,我走了进去。年轻的服装店老板正在训斥做作业的儿子,看见我进来,换上一副笑脸。我问她为什么不干了,她告诉我,现在顾客都没钱了,买衣服拼命压价,她挣不到什么钱,准备把店里的货清了,然后关门回家。

“下一步准备做什么呢?”我问。

“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她一脸迷茫。

一旁的儿子,趁母亲不注意,又偷偷玩起了手机游戏。她看到后,一把夺过手机,大骂儿子。我建议她对孩子耐心点,她眼圈发红:“姐,我读书不好,才出来卖衣服,挣钱多难啊,我希望孩子不要像我一样。读书才是农村人唯一的出路。”

我很想告诉她,现在国内大学生的失业率很高,甚至很多硕士和博士毕业即失业。可是话到嘴边又落下——我不忍心粉碎一个母亲美好的梦。

另一个在政府部门工作的朋友,与这个服装店老板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生活感受。五十出头的她穿着俏丽的短裙,化着精致的淡妆。她说小城收入不高,但是工作轻松。中午甚至可以睡个午觉,下午3点才上班。吃完晚饭后可以和朋友去逛街、跳广场舞。周末到乡村走走,买点新鲜的水果蔬菜鸡蛋

“我去过大城市,他们挣得比我们多,但是工作压力太大了。我对自己目前的生活状态非常满意。”

幸福的小城民众。(林世钰摄)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很多人要削尖脑袋考公务员,于是默默为自己当年任性砸掉的“铁饭碗”默哀一分钟。我想起在一些媒体中看到的哀鸿遍野的中国,再看看这个朋友身上彰显的幸福中国,不禁疑惑了——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这些年的抑郁愤懑痛苦,莫非是脱离了现实土壤的自作多情?

说起美国的社会治安,她同情地看着我:“赶紧回来吧,美国太不安全了!中国多好,到处都是摄像头,现在连小偷都没了。”我告诉她:小偷是没了,但是你的个人隐私也没了。她不解地问:我又没干坏事,为什么要在意个人隐私泄露?政府这么做也是为我们好啊。

看着她天真无邪的脸庞,耳边响起张楚的那首歌《上帝保佑吃饱了饭的人民》:请上苍来保佑这些……随时准备感动/绝不想死也不知所终/开始感觉到撑的人民吧……

答案在风中飘

在家乡待了几天后,我们一家去了上海。已经五年没到上海了,这个城市森林依然让人感到压抑,与以前没有太大变化。让我感到不习惯的是,入住酒店时,前台竟然要求刷脸。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词:丢——脸。

来,刷个脸。(林世钰摄)

反正大家的灵魂都集体丢在这个时代了,丢脸不算什么,于是我把脸凑上去。

酒店在黄浦江畔,对岸是上海最繁华的外滩。晨起觅食,发现街边的小店都被水泥封住了,一色的灰,像一张张失血的脸。唯余昔日的招牌兀自立着,诉说着曾经热闹的人间烟火。问了路过的上海老伯,他遥指远处的标语——“把上海建设成国际化大都市”,啥也没说。

上海路边关闭的小店。(林世钰摄)

看着那一排排被封的小店,我很难过——每个小店的背后都是具体的人,他们靠着小店养活自己,勉强立足于城市。同时也为附近的居民提供生活方便,有什么理由关闭它们呢?这些“低端人口”才是城市真实的里子,比虚张声势的面子重要得多。

看着黄浦江上竞渡的千帆和江边跑步的人群,我想起了去年春天这个城市遭受的种种,在心里默默地说:记住曾经发生的一切吧,因为遗忘意味着对过去的背叛。

外滩夜景璀璨,似乎那些痛苦未曾有过。(林世钰摄)

让我开心的是,几个文友张罗了一场聚会,为我接风洗尘。虽然从未谋面,但是灵魂相近,宛如故人。后来到了北京,也和几个文友见了面,一样的亲切。这几年,社会严重撕裂,这才发现最好的朋友其实是价值观相近的人,与血缘和地缘并无太大关系。

在上海待了两天就去了北京。我曾在北京生活工作了16年,生命里最重要的朋友基本都在北京。疫情前,每次回京,我喜欢呼朋唤友,吃饭喝茶,忙得不可开交。这次我非常识趣——作为一个从美丽国回来的镜歪人士,轻易不要给那些仍在体制内讨生活的朋友添麻烦。

几个好友聚于城南一家贵州酸汤鱼餐馆。几年不见,看到对方乍现于门口的刹那,有种“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的沧桑感。当热辣的白酒从喉咙缓缓顺流而下时,先热的竟然是眼眶——人生不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今夜,让我们举杯畅饮吧,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

聚会结束时,街道依然热浪袭人,但是静寂如空山。我们在7月的夏风中拥抱道别,但愿人长久,“他日再相逢,清风动天地”。

让我感动的是,尽管我刻意回避,但是仍有几个媒体同仁出来和我吃饭。说起过去这些年媒体环境的变化以及人事沉浮,大家唏嘘不已。我们曾经奉为圭臬的“铁肩担道义,妙笔著文章”,都已埋葬在时代的废墟里了。

一个媒体人究竟要走多少路,才明白新闻理想原来是个P?答案在风中飘。

责任编辑: 方寻  来源:乞力马扎罗的雪g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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