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攘外兼安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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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一篇西方记者的报道,说,“历史上,没有哪一个国家在战争爆发之前,能有像中国现在这样充足的准备。”

此言不虚。我们常年处于“盘马弯弓箭不发”的临战状态,许多工作都是围绕战备展开的,比如在牧区发展农业、搞粮食自给就有这层意思,不仅是要改变南粮北运的状况,也是为了建造一个战时打不烂的粮库,以利坚持持久的人民战争。

狠抓阶级斗争就更有这层意思了。“欲攘外者,必先安内。”“文革”中,内蒙古两手都抓,一方面准备迎战来犯之敌,另一方面防止内部出现第五纵队,搞里应外合。

在开展“挖肃”斗争(挖乌兰夫黑线、肃乌兰夫流毒)的同时,全区大抓所谓“新内人党”分子。“新内人党”据说是“里通外国,专搞民族分裂、破坏祖国统一的反革命团体”和“帝修反在内蒙古的情报和特务组织”。在自治区负责人的领导下,抓“内人党”运动从首府呼和浩特开始,向草原蔓延,一直抓到蒙古包里。

记得插队之初,旗革委会一位负责人曾向我们大谈当地阶级斗争的复杂局面。他说,沙麦公社以前是乌兰夫叛国集团树立的一面黑旗,现在阶级斗争的盖子仍未彻底揭开,我们还很被动,还在被敌人牵着鼻子跑。一旦把我们的同志拖得精疲力竭,敌人就会搞复辟,猛地反扑过来,甚至很可能与外蒙串通起来,实行内外蒙合并。

我们还被告知,中国几次重大叛国事件都发生在锡盟。不久前还有几个牧主、富牧逃到外蒙,其中就有我们汗乌拉的牧主比利贡。

我在一封家信中也介绍了内蒙古的阶级斗争形势:从全区来说,揪出了内蒙古革委会的一个常委;从盟里来说,揪出了革委会主任高万宝扎布;从旗里来说,旧公检法里揪出了不少坏人。而我们公社,揪出了革委会主任赫吉勒图和武装部长达不切,还挖出了反动组织“内外蒙合并义勇军”;在我们大队,则挖出了其外围组织“嘎布其拉贾洛”(即“嘎布其拉青年”,嘎布其拉是汗乌拉一条沟的名字),揪出了蒙修情报员阿拉西。

据称,以高万宝扎布为首的叛国投修集团,原定在1968年11月27日进行集体叛国,突破口就选在汗乌拉大队的汉敖包山,后来计划败露。

此类指控大都是不实之词,可当时却说得有鼻子有眼,以至我们大队60多户牧民中,就有30多名户主被抓,即全大队有半数人家,每户至少有一人被抓。被捕人员家里的牲畜,由北京知青全面接管,直接住进牧民家放牧。

知青虽然离开了北京,但是红卫兵遗风尚存。我们办的油印小报《新牧民》发文表示,“对于那些参加过‘内人党’、叛国投修集团而至今拒不交代的人,我们就是要抓他们,有一个抓一个,决不手软”。

按道理,北京知青是来草原接受贫下中牧再教育的。可是一提到阶级斗争,上面的依靠对象立马就变了,不是依靠广大蒙古族贫下中牧而是依靠知青。旗革委会官员当时就说,沙麦公社的阶级斗争基本上知识青年都给顶下来了。

也有知青思想上转不过弯,觉得不能再这样抓下去了。为了扫除右倾思想,解放军给我们办了两期“挖肃”斗争学习班。解放军说,边境有边境的特殊性,尤其在内蒙古,乌兰夫以前控制得很严,一直在为其内外蒙合并方针进行准备,各地区都安插了自己的黑干将,掩藏了大批特务。按照他们的说法,敌特活动多是本地区一大特点。

公社召开了斗争赫吉勒图大会,给他胸前挂上了大牌子。他以前说过,“谁要搞民族分裂、叛国投修,就让谁低低头,弯弯腰,出出汗。”批判会上却说,赫吉勒图一手炮制了叛国投修五人小组,妄图把我们伟大社会主义祖国的一部分分裂出去,现在也让他“低低头,弯弯腰,出出汗”。

我们大队也召开了批判会,30多名“在押犯”被带上来接受批斗,重点人物是民兵连长马色楞。专案组称,马色楞跟叛国投修集团有密切关系。可是跟他相熟的人怎么也无法把他与“敌人”一词联系起来。

张亮跟马色楞一起放过牛,在一次暴风雪中,当他拼尽全力仍然无法拦住牛群时,马色楞出现了,帮他把牛赶到一个背风的山坳里。回到家,张亮的双腿已经冻僵,无法下马。马色楞把他抱进包里,用刀子豁开他的毡靴,舀来一盆雪搓他的脚和腿,直到皮肤微红有了痛感,才用几张狼皮将他裹起来。张亮说,如果不是马色楞,他的两条腿恐怕就保不住了。

批判会上,马色楞一再申辩说,共产党、毛主席是自己的大恩人,他热爱党,不叛国,但招来的却是更严厉的训斥和拳脚相加的声讨。当天夜里,马色楞逃出关押他的土屋,在一片树丛中自缢身亡。

事实证明,所谓“新内人党”纯属子虚乌有,是康生为迫害乌兰夫捏造出来的。“挖肃”中,通过刑讯逼供,受诬陷的人达三十四万之多,迫害致死的有一万六千多人,成为少数民族地区最大一起冤案。挖“内人党”运动虽然时间不长,但后果严重,影响极坏。此举到底是巩固还是削弱了国防,加强还是干扰了备战,答案不言自明。

后来,被抓牧民全部获释,马色楞也被平反昭雪。改革开放以后,“文革”中跑到外蒙的牧民也被送回,按受极左路线迫害出走对待,与其他牧民一样也能包牲畜。

可是,有些事我至今没整明白。要说没有敌特活动,显然也不是事实。在我们大队,时而会看到信号弹在夜间腾空而起,飞得很高,照得很亮,搞得人心惶惶。鉴于中蒙之间的紧张关系,我们判断,信号弹很可能是外蒙派人放的,当然也不排除本地阶级敌人施放的可能性。至于其作用,有两种可能:一是内外蒙敌对分子相互勾结,以此作为联络信号;二是纯粹为了扰乱人心,制造紧张气氛。

一有信号弹升起,大队民兵便紧急出动,把事发地点团团围住,连夜进行搜索。但不管我们反应如何迅速,每次都扑空。信号弹见多了,有时我们都懒得向上报告。

信号弹到底是何人发射,目的为何,一直没有听到有根有据的合理解释,至今仍是我心中的谜团。

2023-11-04

责任编辑: 吴量  来源:新三届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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