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乡村正在快速消失。少有人注意到与之相伴的另一个现实——乡村小学也在大量消失。
如今,乡村学校正迎来新一轮撤并潮。根据教育部公布的数据,从2012年到2022年的十年里,我国有近8万所小学消失,降幅高达35%。其中绝大部分,都是以乡村小学为代表的小微学校们。
但作为中国教育的神经末梢,乡村小学的存在是必要的。相比城市里标准化、应试化的大型学校,人数更少的村小,有时更可能成为教育探索的前沿阵地。比如,在浙江缙云县的乡村小学中,就曾进行了一场反内卷、尊重个性、扎根乡村的教育改革试验,后来被业内称为“缙云模式”。这一度让一些教育专家看到了希望。它赶上了“双减”的时代浪潮,当地一度有十几所乡村小学加入,一种超脱于传统应试教育的可能似乎真的出现了。
当时前来考察的专家们有两个想不通——第一,为什么在缙云那么多的乡村小学里,都能看到一种奋发向上的生命力?第二,为什么这里所有学校都能办出各自的特色,没有两所学校完全相同?
但如今,这场教育改革正面临新的困境。在更大的层面上,新的内卷时代正在来临。而这恰恰是一场县级反内卷改革实验所无法抗拒的部分——高考人数屡破新高,学历越来越卷,职场竞争越来越激烈……“全国都在卷,这怪不了教育系统。”21世纪教育研究院农村中心前主任赵宏智说,“我在中国找了很多,也找不出来(第二个缙云)了,只能是这么坚持了。”
在这场实验开始七年后,《人物》带着问题,来到缙云,试图弄清楚事情的全貌——全国一千多个县城里,为什么唯独缙云集中出现了这场教育改革?它经历了怎样的过程,又对抗着怎样的现实?改革最后滑向何方?缙云模式的火种是否已彻底熄灭?它又如何影响了参与者的人生?
校门
在中国,你再也找不出第二座这样的小学校门。
在浙江丽水缙云县章村,这座校门就坐落在群山之中。得从缙云开车近一小时,经过好几段盘山公路,才能看到它。在丽水,章村算不上什么有名的村子,没什么大产业。章村小学也不是什么著名小学,乡村逐渐消失,它也岌岌可危——整个学校只有64名学生,未来还会更少。
无论怎么看,都想象不出,这里竟然会有这样一座校门:
它是竹制的,高约十米,仿佛两把大伞,远看就像某种艺术装置。走近之后细看,伞柄是用三大捆碗口粗的竹子捆成,伞面部分,则像两片巨大的茶叶。毛竹和茶叶都是章村的特产。校门口,是一条宽约十米的小河,微风吹过,校门上悬挂的风铃撞击摇晃,水流声和风铃声交织,成为进入校门的背景音。
章村小学的校门
特别之处还不止校门。整座学校被刷成了淡绿色,学校里没有校领导照片,没有先进事迹宣传栏,走到教学楼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高五米的巨大笑脸墙,墙上有全校64名孩子的笑脸——三年前的时候,这里画着的还是120张笑脸,如今只剩一半。笑脸墙正中写着一句话:用一个村庄的力量,养育一个孩子。
学校不大,没有足球场,没有塑胶跑道,但却有羊圈、鸡圈……这是学生们养的小动物,俗称“班宠”。学校和村子共用一个大礼堂,礼堂里摆着学生们参与研发的原创乐器,比如一种由五根粗细长短不同的竹子制成的琴,敲击后,它能发出五种声音。学生们管这叫“大炮”。
它和我曾见过的任何小学都不一样。在从2017年开始的缙云县反内卷教育改革实验中,章村小学正是一个典型案例。它的新校门故事,也是整个教育改革实验的缩影。
这座校门的修建,与当时的校长马鑫飞的一次选择有关。2019年,在缙云,37岁的马鑫飞面临一次人生选择,是去职高当一名音乐老师,还是去一所乡村学校当校长。
最后他选择了去村小,“城市里没有我要的价值”。马鑫飞在村里长大,单看学习成绩,他不算“优秀的孩子”。三年级,父母送他进了当地一所寄宿制学校,那所学校的校长在剧团待过,为了让学生们有事做,组织学生们学音乐,在一众乐器中,马鑫飞选了二胡。
这次选择影响了马鑫飞的人生。他虽然学习成绩不行,但很快发现自己二胡学得很快,其他人要练两个月的曲子,他半个月就能学会。他家门口有一块大石头,他爸爸就让他坐在石头上拉二胡,获得了不少来往村民的称赞。最后就连村里的红白喜事,都会喊他去参加。“那时候我爸很骄傲,觉得儿子以后肯定有饭吃。”而一个人最初找到自我价值的地方,常常能影响一生。
第一次当校长,马鑫飞给自己定下一个原则:发现一个问题,就解决一个。原来的章村小学,跟其他小学没什么不同,都有一扇封闭的铁门,“这个校门是我第一天去就感觉不舒服的地方”。
时任缙云县教育局副局长的吴丽明也回忆,为校门的事,马鑫飞专门来找过他。“(马鑫飞)说乡里要搞美丽乡村,要给小学建个校门,我说别,让乡里给你搞,不如你们自己设计,这样才能达到你所想要的效果。”
马鑫飞后来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学校是孩子们的,我想把所有的设计都交给孩子。”
于是,2019年底,他布置了一项作业,让学生们去收集全世界的校门照片。在学校里,他用这些作业办了一个“世界校门展”,绕操场摆了一圈。“这个时候,我发现孩子的注意力还集中在门好不好看,没有发散到门本身的意义上。”所以,他又带着学生们去村里看各种门,让学生们明白门的作用和意义。
这形成了长达一年的系列课程。学生们交上了五花八门的设计图。有的偏实用,在门上安装了测温仪;有的偏想象,门上画了奥特曼;还有的在门上布置了水母,学生的解释是这样可以吸收大自然的灵气……学校六个年级各自负责不同的领域,一二年级学习设计,三四年级学习搭建,五六年级学做竞标书。
这正是在缙云教改实验中被广泛推广的“项目化学习”模式。项目化学习(Project-Based Learning,简称PBL)是一种以学生为中心的教学方法,它通过让学生参与具体的、解决实际问题的项目,来促进多学科学习。相比之下,许多地方一直沿用的则是教师直接传授知识的传统教学模式。
光有想法还不行,还要找到专业设计师。在当时致朴公益基金负责人骆筱红的沟通下,杭州设计师高威参与了这个项目。一开始,高威的团队并不情愿给乡村小学建校门,“但是高威跟孩子一交流,他兴奋起来了,最后设计费都免了,还把公司所有员工带到这里来感受,高威当时还说了一句话让我很感动,他说,一个优秀的设计师要从一个优秀的共情者开始。他并不是把这当成一个商业项目,而是当成一个真正的作品。”吴丽明说。
在建筑材料的选择中,竹子脱颖而出。章村本地盛产毛竹,从明朝起这里就在用竹子造纸了,当地的竹子能长到碗口粗。村民家里有竹器,孩子们对竹子也亲切。
在课程的引导下,学生们开始学着思考建造校门的细节。有同学说,希望校门是叶子的形状;有同学说,希望隔着校门也可以看到外面的山与河;还有的同学,希望家人走远路来接自己放学时,可以在校门下短暂休息,下雨等候时,还可以避雨……这座校门最后汇聚了学生们的愿望。
有了设计,钱是个大问题。“当时我拿着设计图,去问杭州的建筑公司,市场价报价87万,但谁会愿意花这么多钱,在这么一个角落建一座校门?政府也不会同意。”马鑫飞说。但他不放弃,他给建筑公司讲故事,讲学校的课题,让他们来参与公益。“最后找到一家公司,工程费从87万谈到了38万,后来又争取到了县里教育基金的支持。”
校门建设时,全村人都参与了进来。有的家长开拖拉机,有的家长弄水泥,“这座校门是凝聚了全校师生,甚至是全村的人,花了两年时间的一个作品”。
校门建成后,全校128名学生都在校门二层的小平台上留下了自己的手印。风铃也是学生们做的,山风吹过,风铃发出清脆的声音。一位当年参与校门建设,如今已上初中的学生还问过马鑫飞:“我80岁的时候,还能回来看看这座校门吗?”
校门上的风铃
缘起
乡村小学要想做出这样的尝试,必然需要当地教育主管部门的支持。
如今,当时主推教育改革的县教育局副局长吴丽明已经57岁,他已经退居二线、远离教育部门两年了,还有三年就要退休。现在再见到他,你很难从他身上感受到官员的影子。他穿一件发皱的灰蓝色POLO衫,脚上穿一双黑色布鞋。他说,布鞋穿得舒服,一双25块钱。缙云盛产杨梅,他拿出来吃的时候会强调,“不用洗,自然的杨梅很甜,虽然里面有虫子,但没关系”。
他崇尚自然。就像他吃杨梅,也接受吃到虫子。对待教育也一样,他反对一味应试,提倡尊重孩子的天性。几乎每一个认识他的人,都用“理想主义”这个词来评价他。有人尊重他,有人委婉提醒他“过于理想化”,还有人干脆说他是“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他对自己的评价也有消极色彩:“我是一个悲观绝望的理想主义者。”
吴丽明在吃杨梅
现在,他虽然退居二线,但还想继续实践一些理念。在7月2号中午,天气40度,他开车去找两个老朋友,想说服他们一起参与研发一套音乐课程——带孩子走进真实的山水田野,聆听自然的声音,再用自己朴素的声音表达,用这种个性化方式学习音乐。某种意义上,这也是缙云教育改革试验的延续,只不过更具体。开车时,他讲起这几年的教改,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激动地在车里挥动,“那真是一段很有意思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