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发展主义的影响下,认为任何东西,包括你的感情、你的田地都可以用货币支付,但金沙江边的老百姓不这样认为……他们说:你哪怕用黄金把这条金沙江河谷铺满,也换不来这条自由流淌的大江,也换不来我们的家园!
——萧亮中
1.金沙江虎跳峡水电工程的背景
按照水电开发规划,由四川宜宾至青海玉树直门达的金沙江干流,将兴建27座梯级电站,将金沙江的自然河流完全变成首尾相连的梯级水库群。目前,金沙江中下游向家坝至梨园的12座电站已建成,金沙江上游规划的13座电站中,已有苏洼龙电站建成,旭龙等6座电站在建(参见下表)。
金沙江干流27级水电站一览表
表中各条河流电站排列的梯级级次均为由上游至下游;
表中注明的建设情况截止2023年12月;
库容数据,未加括号者为正常蓄水位以下的库容,加括号者为校核洪水位以下的总库容;
坝高,指该工程的最大坝(闸)高;
表列数据,来源于公开发表的报道、政府公告、环境影响报告书、科学文献等;
因公开发表的数据不完整,故表中有数据空缺
尤其引人关注的是,金沙江中游上端的虎跳峡水电工程,这个因具有巨大调节水库而被水电开发商垂涎三尺的项目,自2004年以来,因遭受当地居民及社会各界的强烈反对,而被一度搁置。
金沙江虎跳峡上迄香格里拉市小中甸河汇入金沙江的河口,下至玉龙纳西族自治县大具乡老渡口,全长约23公里,河床落差约213米,正当右岸的玉龙雪山与左岸的哈巴雪山夹峙的深邃峡谷河段,谷深一般2500米至3000米,最大谷深约3800米,可分为上虎跳、中虎跳、下虎跳三段,最为险峻的是江心屹立着虎跳石的上虎跳峡谷段。
虎跳峡上峡口以上至玉龙纳西族自治县塔城乡,是长达一百多公里的金沙江宽谷段,也是整个金沙江最长最大的宽谷河段,有龙蟠、石鼓、金江、巨甸、上江、塔城等重要乡镇聚落,是纳西族、傈僳族、白族、藏族、彝族、苗族、汉族多民族聚居区,村落田畴连绵相望,故而成为整个金沙江河谷中最重要的农业生产区。
金沙江龙蟠至石鼓之间的宽谷。范晓摄影
正因为金沙江中游这个宽谷段的存在,只要在虎跳峡上峡口附近修筑高约276米的大坝,扎上这个口子,就会把虎跳峡以上的金沙江宽谷变成库容约371亿立
方米的巨大水库,这也是整个金沙江梯级电站群中规模最大的水库(略次于库容393亿立方米的长江三峡水库),从而为金沙江中下游的梯级电站群发挥重要的调节作用。
金沙江虎跳峡水电工程实际上包括了上虎跳峡与两家人这两个水电站,上虎跳峡水电站位于虎跳峡上峡口,两家人水电站的拦水大坝位于上虎跳峡与中虎跳峡之间。两家人水电站某种程度上也可视为上虎跳峡高坝大库之下的一个反调节电站,即它可以调节上虎跳峡电站变幅巨大的不稳定下泄流量,同时它又是一个利用上虎跳至下虎跳巨大落差的引水式电站,通过引水隧道将两家人大坝拦截的江水引至下游的电厂发电。
金沙江中下游梯级电站群分布位置图。图中的小南海是重庆境内长江上规划的水电站,因侵占长江上游珍稀特有鱼类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该项目已被取消。
由于两家人水电站与上虎跳峡水电站的关联性,因此在上虎跳峡电站被搁置的情况下,两家人电站也尚未开建。此外,在广泛的反对声中,由于虎跳峡水电工程在社会舆论中的敏感性,水电开发商便将上虎跳峡水电站以附近的玉龙纳西族自治县龙蟠乡之名,更名为龙盘(蟠)水电站。
2.反对修建金沙江虎跳峡水电工程的史事
因为虎跳峡水电工程将以淹没金沙江最富庶的河谷田园为代价,这必然会引起当地居民的抗争。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人物之一,便是出生于金沙江畔香格里拉市金江镇车轴村的中国社会科学院人类学青年学者萧亮中。2004年,当他得知虎跳峡水电工程即将上马,包括他的家乡车轴村在内的金沙江田园、石鼓长江第一湾都将被淹没时,便开始搜集资料,四处奔走,向村民们宣讲,起草呼吁书,邀请各路媒体记者到金沙江采访,力图为保卫家园,发出自己的声音,并和许多学者、媒体记者、环保志愿者一起,发起了保卫虎跳峡与长江第一湾的活动。
金沙江之子——萧亮中(1972-2005)
当时,国内方兴未艾的大规模水电开发,引发了许多环境与社会问题及其冲突,云南的怒江、金沙江、澜沧江,四川的岷江、大渡河等地的水电开发,因对自然与文化遗产、生态环境以及原住民利益的损害,正引起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2004年12月,我曾与萧亮中以及几位朋友一起,到正欲进行水电大开发的怒江进行考察。不料,就在萧亮中返回北京不久,2005年1月5日凌晨,萧亮中因过度劳累,突发心脏疾病而去世,年仅32岁。当萧亮中的骨灰送回车轴村,安葬在金沙江畔时,大批民众前来悼念,许多人在葬礼上泣不成声。乡民们还自发凑钱,在萧亮中墓前竖立起“金沙江之子”的石碑。萧亮中为保卫家园的付出与奋斗,给金沙江畔的广大民众留下了一份珍贵的精神遗产。
在萧亮中墓前悼念的金沙江畔的村民。
金沙江畔的村民为萧亮中竖立的纪念碑
香格里拉市金江镇吾竹村的农民葛全孝,是当地民众反对修建虎跳峡水电工程的核心人物之一。吾竹村的4000余名村民,守着近5000亩世代相传的良田。葛全孝曾对记者说:“我们这儿是滇西最富饶的地方,稻米苞谷一年两季,一亩田怎么也得产2000多斤粮食。一家人再养几头牛、一圈羊,日子饱暖逍遥”,“我们的生活条件不错,不是贫困户,我们不要搬”。
葛全孝(左)对巨甸的民众进行宣讲,右边的站立者为萧亮中的父亲。
葛全孝不仅团结民众,向当地政府表达诉求,还到云南已建成的水电站考察,了解到当地不少移民贫困化的现实,从而认识到原住民应当参与工程决策,积极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葛全孝还和其它几位村民代表一起,参加了2004年10月在北京召开的“联合国水电与可持续发展研讨会”,他们向大会提交了《水坝建设与原住民的参与权》的论文,这是中国受水电工程影响的原住民代表,第一次在国际论坛面对中国政府及联合国的官员、中外媒体记者,表达他们的利益诉求。
金沙江畔的村民代表(站立者右)在“联合国水电与可持续发展研讨会”上发言。
葛全孝(中)以及金沙江畔的村民代表(右),与云南省移民局局长(左)交换意见。
2006年3月13日,受虎跳峡水电工程影响的金沙江沿岸万余民众联名向当时的国务院总理温家宝递交了《关于滇中调水和虎跳峡高坝给国务院的意见书》,表
明了虎跳峡要保护不要开发的意愿。
2006年3月21日,水电公司在未让当地民众知晓的情况下,到虎跳峡水电工程淹没区的金沙江沿岸村庄,进行房屋土地丈量,以便为征地补偿作准备。这种看起来不合情理的行为,却是长久以来中国水库移民不得不接受的“惯例”。即房屋土地的所有者无权知晓或参与对他们财产的处置,而对他们财产的测算与评估,竟是利益获得者水电开发部门单方面来进行的,最后由政府出面强制实施拆迁和移民。
水电公司为急于开工,擅自进行房屋土地测量,激起了当地民众的愤怒。3月21日当天,有上万民众在金江镇聚集,阻止水电公司的行为。为平息该事件,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政府公告承诺:“没有淹没区绝大多数群众同意,政府就不做建电站的决定,请群众放心。”事后,云南省移民局和金沙江水电开发公司召开座谈会,向金沙江村民赔礼道歉。
此后,虎跳峡水电工程事实上被搁置。迪庆藏族自治州政府还把虎跳峡镇以南、金沙江左岸一带的虎跳峡水电工程淹没区,划为云南迪庆香格里拉经济开发区,进行开发建设,表明了放弃虎跳峡水电工程的态度。2010年8月,云南省环保厅也曾对《21世纪经济报道》的记者说:“龙盘和两家人电站都不建了”。当然,受虎跳峡水电工程影响的不仅仅是金沙江沿岸的民众。由于金沙江虎跳峡、长江第一湾等自然奇观,既是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中国国家级风景名胜区和自然保护地,对它的损害,也涉及到全社会广大公众的利益。因此,自2004年,虎跳峡水电工程也受到国内许多专家学者、环保组织、社会媒体的高度关注。
2009年12月,长江水利委员会水环境保护局原局长翁立达先生(后排中)在金江镇车轴村萧亮中家中,与村民及环保志愿者座谈。范晓摄影
2009年12月,环保志愿者在金沙江畔的萧亮中墓前悼念。范晓摄影
2004年9月,绿家园、环境与发展研究所、阿拉善 SEE生态协会、自然之友、地球村、天下溪、社区参与行动、全球环境研究所、绿岛等民间环保组织,共同发出《留住虎跳峡,留住长江第一湾》的呼吁书,呼吁停止即将上马的虎跳峡水电工程。
2004年至2005年,新京报、中国青年报、南方周末、南风窗、新民周刊、中央电视台等许多媒体,也密集地发出有关虎跳峡水电工程的报道,在社会上引起巨大反响。这其中影响较大的有:马军在《新民周刊》发表的《虎跳峡即将建坝破坏美景挽救滇中水荒?》;刘鉴强在《南方周末》发表的《虎跳峡紧急》;谢念、张可佳在《中国青年报》发表的《存亡未卜虎跳峡》;阳敏在《南风窗》发表的《虎跳峡水电站何去何从》;中央电视台在共同关注栏目推出的《寻找香格里拉:探寻即将消失的大江和文明》等等。
应该说,金沙江虎跳峡水电工程的被搁置,是当地民众、民间环保组织、社会媒体、社会公众共同努力的结果,也是当时政府从公共利益和社会稳定的大局出发,进行妥协和让步的结果。
3.金沙江虎跳峡水电工程死灰复燃的近况
虽然虎跳峡水电工程一度被搁置,但其巨大的 GDP增长、财政税收、工程投资利益,对于直接获益的地方政府、水电开发商来说,始终是难以放弃的诱惑。尤其在经济下行、开发商经营困难、政府财政危机的状况下,更容易产生宁愿以牺牲民众和公共利益、牺牲环境为代价,也要为自己获取利益的冲动。
2023年,中国水电利益集团的多位专家频频发文,鼓吹金沙江虎跳峡水电工程龙头水库的效益,要求推动虎跳峡水电工程上马。
2024年4月8日,云南省委在迪庆州政府召开龙盘水电站淹没区各乡镇、村书记参加的移民动员大会,要求乡镇与村的书记随后召集各村长、队长填写社会稳
定风险评估的调查问卷,并打招呼要求支持建设龙盘水电站。
2024年6月,金沙江沿岸某村的村民召开村民代表大会,签署了《关于反对在金沙江仓促上马建设“龙盘水电”的村民意见书》,这个意见书还未正式发出,相关村民就被天天上门“做工作”。
2024年9月13日,云南省政府发布了《关于禁止在金沙江中游龙盘水电站工程占地和淹没区新增建设项目和迁入人口的通告》,通告中说:“工程建设征地涉及的各级政府要切实加强组织领导,认真开展移民政策法规宣传解释,深入细致做好群众工作,采取有力措施,确保移民安置工作顺利进行,促进工程早日建成发挥效益”。这就是所谓的封库令,它表明云南省要将虎跳峡水电工程正式重启,并开始前期准备。
上述封库令涉及的区域包括:丽江市玉龙纳西族自治县下辖的石鼓镇、巨甸镇的17个村,石头乡、黎明乡、塔城乡、大具乡、九河乡、龙蟠乡的17个村;迪庆藏族自治州香格里拉市下辖的虎跳峡镇、金江镇的15个村,上江乡、尼西乡、五境乡的11个村,香格里拉产业园区,香格里拉国有林场虎跳峡分场、五境分场;德钦县下辖的奔子栏镇的1个居委会、2个村,拖顶乡、霞若乡的8个村;维西傈僳族自治县下辖的塔城镇的3个村。
但是,虎跳峡水电工程仍然是尚未获得中央有关部门正式批准的项目。在国务院发布的《“十四五”(2021-2025)现代能源体系规划》、《“十四五”(2021-2025)可再生能源发展规划》中,均未把龙盘(虎跳峡)水电站纳入建设规划,只是在《“十四五”(2021-2025)现代能源体系规划》中提出要“深入开展龙盘等水电站的前期论证”。更不用说,即使纳入了国家能源建设的规划,在前期论证之后、能否被批准建设之前,还需要进行建设项目的环境影响评价、地质灾害危险性评估、地震安全性评价等一系列的大量工作,并需要中央相关部门的审批。因此,云南省发布龙盘水电站的封库令,似乎显得操之过急,有未批先建之嫌,并不符合大型工程建设的正常程序。
而且,推动虎跳峡水电工程的建设,既违背当地政府搁置该工程时的承诺,也与云南省政府2024年5月对《迪庆藏族自治州总体规划(2021-2035)》的批复意见不相符。该批复意见指出:“加强金沙江流域生态带、迪庆-丽江生物多样性廊道等重要生态空间保护和管控,稳固金沙江沿岸粮食主产区农业空间格局。”一旦虎跳峡水电工程实施,不仅上述生态带、生物多样性廊道等将受到破坏,金沙江沿岸粮食主产区的空间格局也将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