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茹在国外读书时认识的朋友艳琳,是真正的小城“贵妇”,夫家曾从事艺术教培,富甲一方。但前几年卷艺术的有钱人和中产变少了,加上一些家庭变故,他们的学校经营也日渐惨淡,直至垮掉。创业初期,老公曾答应将来有钱了给她买一辆保时捷,一直拖延至今未能实现。家里丰田大越野车换成了理想,老公美其名曰“跟上时代、家庭出行”,其实是把差价用来补缴社保了。
和这些固定资产的投入相比,教育投资也是小城另一大核心支出。从大城市退回来的中产们,都想给孩子更好的起点。如果说大城市中产都渴望通过教育巩固阶层,防止跌落。小城市的中产则在安稳之余,渴望通过教育,再尽量往上够一点。
李琳老大上钢琴班,买琴就花了3万多块,英语还上的外教课。她很自信地判定那老师“估计是本市唯一一个外国人”。那外国人正好和茹茹住一个小区,遛狗时还和她打过招呼。
茹茹也想过给孩子更好的起点,憧憬孩子接受更大城市、更国际化的教育。在小地方虽然安稳,但她总有点不甘心。她调侃自己和老公是精神上的“北上广”人,积极向大城市靠拢。没有孩子的时候,他们会专门坐高铁去北京,花四五百元一张的门票,去参与一场名家投资讲座。家里专门订购了外国频道,“边学英语边了解国际局势”。
两年前怀孕的时候,她曾申请过香港的研究生,计划拿到临时身份后一边读书一边生下港宝。将来孩子高考就是港澳生,低分进名校。结果前后折腾花了几万块,孩子提前出生,书也因高危妊娠没读成。耿耿于怀一年后,看着孩子活蹦乱跳,她那些缥缈的想法渐渐消散。
怀孕时茹茹看育儿书,计划让同卵双胞胎拥有独立意识,什么东西都各买一份,各开一个账户存压岁钱,培养孩子的满足感。生孩子后她发现用钱太多,“就算是一模一样的东西,他们还是会抢对方手里的,不如只买一个”。
茹茹的“真贵妇”朋友艳琳,在教育上的降级更加类似跌落。还没回老家时,她对钱没有概念,现在细算时才得知光老大的培育费就超过了100万元——“钢琴是专门找名师上的,一节课45分钟1500块,一周两节,加上来回油钱过路费,顺便吃个饭,3500元就就没了”、“学校夏令营、冬令营、体能周、艺术周……一次少则三五千元,多则上万元”。
最近联系她,茹茹得知她把三个孩子都从国际学校转到了公立学校,感到很震惊。艳琳大倒苦水,说四岁的小儿子居然说这个幼儿园不好玩,不愿意去上课,想回之前的。可没有办法,教育是他们家目前最大的开销,不得不砍。艳琳安慰自己,人生坎坷也是成长路上的必修课。
李琳在教育孩子上也没有“鸡”情了。生老大时候,轮滑、书法、英语、钢琴,孩子只要感兴趣她都愿意尝试报名。可惜一上小学,尤其到了三四年级以后孩子每天写作业就要写到9点多,之后不愿意练琴,李琳也觉得耽误学习慢慢就放弃了。“钢琴舍不得贱卖,老二一点不愿意沾,只能留下我自己陶冶情操了。”
看着越来越卷的社会,她意识到还是有个一技之长才是最关键的,李琳两口子在欧洲度蜜月过,知道英语的重要性,决心全力培养女儿说英语。如今老公工作也摇摇欲坠,她重新审视小地方有无抓孩子口语的必要,思量再三,开掉了唯一的外教,换成了小区门口的英语补习班。
上不去,就躺平
小城贵妇不论出处,只论消费能力。四、五线小城,产业模式单一,收入来源有限。能形成消费力的唯有钱常进常出的生意人家庭、吃公家饭的体制内家庭、或者是企业里少数的中高层。这几类人或远超过当地人均收入,已养成阔气的消费习惯;或生活稳定无忧,对未来预期明朗,肯放心花钱。她们构成了小城精英的核心,是当之无愧的小城贵妇。
仿佛生活在风暴中心“安全岛”的小城贵妇们,这两年也感受到了拍打。
茹茹在小城的第一份工作,是下属县城的制造工厂。工厂股权复杂,参公性质又有不少大老板间接持股,学经济学的老公能看透这种大而不倒的地头蛇企业背后的性质,劝多次考不上公的茹茹这也是个好去处。茹茹顺利进入公司,才知道县城制造业3000元月薪的职场环境是什么样,能双休包三餐缴社保工作稳定的单位塞满了关系户,铁打的员工流水的领导。
好景不长,随着疫情原材料上涨、贸易受阻加上各类政策,工厂销量下滑到度日维艰的程度,以往裁也裁不动的降本增效终于大大贯彻了两次。茹茹所在的宣传部员工从8人减到2人;整个后台服务部由100多人变成了40多人,她的工作时间也由每日半小时延长到满荷。
县城制造工厂也不再那么稳定。图/视觉中国
茹茹意识到这么“稳定”的工作还是不稳定,她想靠读书获得更好的敲门砖,没想到回国后就陷入了漫长的待业。
茹茹老公的圈子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国企业务不行,很多非主营业务的子分公司被划分为三产单位,只能发基本工资;觉着没负担小家庭又背了两套房,结果县城房价跌破天际,白扔了首付钱。最近一两个月茹茹老公想群里吆喝一声聚餐,基本无人回应。
稳定的体制内和“岸边”尚且如此,外面打工更是不易。
李琳曾是省会房地产企业的 HR,她最不愿回忆一年前的至暗时刻,“亲手招进来的又得亲手把人家裁走”,“包工头带着一大群工人堵门,领导跑了留我善后,一个工人的老婆当场就要跳楼”,“一天一天把领导都谈走,知道自己也逃不过这个命运。人到中年我还甘心回老家吗?”她迷茫也无助过,最终还是回了老家。
比起这些小起小落,小城生意人的经历更加“大起大落”。艳琳的贵妇朋友,以前有着和梁朝伟一样的爱好,和老公吵架了就飞去伦敦喂鸽子,如今吵架只能找朋友们吐槽。因为没有了医美维护,精神状态也肉眼可见下降。人到中年令人唏嘘。
普通家庭出身的艳琳还在极力调整心态,维持体面。以前和朋友谈生意,去惯了人均上千元的高档餐厅,现在选择在家宴请。她会在市场选一只澳龙或者帝王蟹做主菜,再搞点牛肉、鸡肉、煲汤做搭配,“2000块顶饭店一万块”。
餐桌上谈论的话题,也反映出贵妇圈子当下的冷暖。
以前一聚会,艳琳老公总是爱在外人面前大聊特聊自己的教育之道。说孩子们的未来他都安排好了,艳琳什么心都不用操。人一多还会拉孩子出来演奏助兴,彰显自己家庭的文化氛围。如今,两个孩子接二连三出现对学校的排斥、对音乐的厌倦,他也不再将话题往孩子身上引了。
消费是一种权利,家庭又是权利的角斗场。对艳琳来说,亲密关系也在此番降级浪潮中产生了微妙的变化。老公以前“飘”的时候对艳琳大放厥词:“你浑身上下吃穿用度哪样不是我提供的。”这几年他辉煌不再,意识到只有老婆不离不弃,一回家就对她撒娇“老婆还是你最好了”。艳琳听完,“就想对他冷笑,内心还挺爽的”。
茹茹的消费观也经历着洗礼。习惯超前消费的她体会过杠杆的好处——她的车子、房子、念书的钱都靠刷大额信用卡再还债达成,也算被动成了点事儿。一度,她对生活乐观,也有老公托底,以为会一直借旧还新下去。没想到还是在一次忘记还贷导致额度关停后她反应过来,要挣脱债务陷阱,不能循环负债了。
一找到新工作,她就启动“原点计划”——还清一张关一张,关一张卸载一个 App,她脑子逐渐明晰,也不用再惦记那点额度。
小城贵妇的生活追求不能放弃,但为此付出的价格可以降低。该省省,该花花,用老公的话说,光是吃吃喝喝,家里的钱这辈子也吃不完。
有了孩子后茹茹一直想入手小米照片打印机,又觉得已经有了拍立得太浪费,犹豫很久她还是选择了“平替”。1.8元的耗材相纸用久了也不便宜,她又从闲鱼上搜罗到了“平替”的“平替”,5毛钱一张;她的下门牙由于智齿挤压变形,本计划3万元带隐适美的她改换成了8000元的钢丝套;退税钱下来后,她立刻给老公换了最新款 iPhone,因为“这一用又是5年”。前几天婆婆过生日,茹茹还特意定订了刚来小城的高级蛋糕品牌三与叁山。
对她来说,降级更多的是心理上的躺平。
茹茹开始寻找新的价值观锚点,探索内心成长。以前她老想往外跑,全国旅游甚至出国旅游,现在她喜欢看书,每个月最多的网购就是孔夫子二手书,将价格从低到高排序,三五块钱买一本旧书,一次十来本,够她消耗一阵子了。
“这是最便宜的精神享受,一本书就是一场旅行。”这个礼拜她在民国感受风云际会的动荡,下个礼拜又去了新西兰,欣赏毛利人留下的文化遗产。毕竟“身体已经出不去了,总不能我的脑子也困在这里(小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