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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了一个月的粮票而自杀

姑姑把我从婴儿带到四岁,对我有一种亲生儿子的感情。她后来跟我母亲关系恶化,我猜,潜意识里可能是因为母亲把我从她怀里抢走。

去姑姑家蹭饭吃,记不清有多少次了。这渐渐引起了姑夫的不满。姑夫是个传达室看门的,人很老实,本来对姑姑言听计从。时间长了,对我白吃他们的饭,不交粮票越来越有意见,开始和姑姑争吵。但姑姑总是护着我,说我小,正在长身体。最后,发生了两笼屉窝头团子的事。

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天气很冷,我饿得要命,心想晚上只有三两粮食,怎么解饱,就又垂涎起了姑姑那个小小的家,我虽然老有惭愧感,觉得自己吃姑姑太狠了,可还是管不住自己。因为姑姑家是我唯一可以敞开肚皮吃饱的地方。我到姑姑家去吃晚饭,有两个好处:一可以吃饱,二还可以给自己省下晚上的三两粮票。我就步行了二十分钟来到了姑姑家。

这时大约五点来钟,姑姑还在托儿所工作,没下班。她把房子门为我打开,就继续看孩子去了。而姑夫那天值班,不在家。我本能地走进厨房,一眼发现姑姑蒸了两笼屉玉米面团子(有菜馅的窝窝头)。人在饿的时候,对粮食的嗅觉好得要命,这黑黑的棒子面团子,散发出浓浓的芳香味儿,令我馋涎欲滴。心里暗暗祈祷:“姑姑啊,对不起了,我实在饿得不行。对不起了!”毫不犹豫地拿起一个,狼吞虎咽地吃掉。吃完一个,饿得更厉害,接着又吃了第二个。这两笼屉窝头团子是姑姑一家三口的晚饭啊,可我却什么也顾不上想,好象快饿死的人见着了吃的,除了吃的本能,其他理性全丧失。至今,那窝头菜团子的样子还记得很清楚:黑褐色,槐树皮一样粗糙,外表虽难看,却好吃极了。我本来就想吃几个,给他们剩一点,但一吃起来,就控制不住,吃完一个,还想再吃一个,吃完下一个,还想再吃下下一个……好不容易有个吃饱的机会了,怎能罢休呢?我心里念叨着:“姑姑,对不起了,我实在是太饿,管不住自己。”很快就消灭了一笼屉。

如同溃破了的堤坝,我一吃起来,就不可收拾,完全失去自制力。虽然已经饱了,还想再吃。似乎多吃一个,就多一分安全感。什么礼义廉耻,什么仁爱孝悌,全置之脑后,脑子充满了窝头,充满了渴望吃东西的激动。结果不一会儿,另一笼屉的菜团子也全都给吃光,足有二斤多!吃完了,我才觉得自己很缺德,这是他们老两口和一个儿子的晚饭呀!但人一饿,就顾不上德了。我给饿成了一头猪,在疼爱自己的姑姑面前,露出赤裸裸的贪婪本性,除了吃,别的全不顾。

当我吃完后,姑姑也下了班。我看着姑姑那消瘦的脸庞,蜡黄的皮肤,开始感觉惭愧。我低声地吞吞吐吐地对她说:“姑姑,我实在饿,把笼屉里的窝窝头都给吃了。”

姑姑惊讶地睁大眼:“什么,两笼屉都给吃了?”

“嗯,都给吃了。”

姑姑看见我那么认真,知道这是真的。她一点也没有责怪,表情安静,眨巴眨巴眼睛,不在乎地说:“吃了就吃了吧,没关系。”裂着嘴干笑了笑。

我想哭,但哭不出来。我要有姑姑这样的母亲该多好!

姑姑关心地嘱咐:“你可别撑坏了啊,要少喝点水。听见没有,别撑着。唉呀,可怜我的儿啊……”

我紧紧握着姑姑的手,感激地望着她。“姑姑,那我就走了,还得上晚自习。”

姑姑与我握着手,一步一步送我到门口。我象犯罪了一样,生怕碰见姑夫,赶紧溜走,消失在寒冷的黑暗中。

姑姑对我来吃她的饭,从没有一点点怨言。她真是为了子女可以把自己完全牺牲了的母亲。多年后,她在我和父亲的矛盾中,虽然站在了父亲的一方,与我疏远。但我对她的养育之恩,救命之恩,却终生也忘不了。

她那时刚刚四十来岁,头发已经全白了。她瘦的象个骷髅一样,两个眼睛陷在两个深深的黑窟窿里,非常可怕。她干瘪的胸脯都没有我的鼓;脸上的皱纹深的吓人,颧骨突出,象两个瘤子……却任着我伏在她单薄的身体上吸她的血,补养自己。用她的血肉支持着我的自尊。

姑姑真是比母亲更象我的母亲。

在自己家里都吃不饱,在学校就可想而知了。成天饿,下了课就上街转,寻摸着有什么吃的可以买。因我们学校在城里,又是住校,根本没地方搞吃的,除了到姑姑家蹭饭,就只好挨饿。

粮票重要,但钱也很重要,如果没钱,万一碰上卖吃的,也买不了,只好挨饿。我每月伙食费大约是八块钱。为了使自己能富裕一点,就骗母亲说是十四块。这样除了母亲给我的二块钱零花外,我每月能多有六块钱。但有时当母亲对我好时,望着她慈爱的目光,我不忍多骗她的钱,就少骗一点,说十二块,有时又说十三块,月月都不一样。好象少要她两块钱,心里就踏实一点。这样就露出了马脚。

我干坏事还讲良心,当然很蠢。母亲开始怀疑,让父亲到师大附中去问。父亲先找了我的老师,后又找了学校食堂管理员。一问才知道伙食费根本没这么多,我每月都多管他们要六块钱!这件事当然不光彩,即使是骗自己父母的钱。

记得,我还偷过宿舍同屋的吃的。那时,我放在褥子底下的几本新买的书,如《柯楚别依》、《恰巴耶夫》等都不翼而飞。我气得要命。当时宿舍里就我和徐赤裔(当时石油部长徐今强的儿子)。我没有任何根据就怀疑是他偷了我的书。他的枕头旁边或床底下,常常有大鸭梨、大苹果等水果。我既怀疑他偷了我的书,就心安理得地偷他的水果吃,以此报复。一次,我在他的枕头旁发现一个小孩脑袋那么大的梨,大得出奇,被我偷偷吃掉。他好象不象我这么饿,也不在乎丢吃的,见了我还笑眯眯。我偷吃他东西的借口是他可能偷了我的书。每逢自己饿了,就到他的床头乱翻,看看有没有吃的。

我是这么矛盾,一方面热心地看英雄的书,贪婪地读有关反修的文章,满脑袋革命,一方面又偷别人的水果吃。

因为饿,就骗家里的钱,就偷吃偷拿……有时真想大哭一场。我要能在母亲肚里该多好呀,永远不用发愁挨饿、干鸡鸣狗盗的事。

初一初二年级,就是在这样的日子下渡过的。吃是脑子里最经常盘旋的念头。

当然,也关心着中苏关系,关心着反修大业。但一天到晚最主要琢磨的是吃。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血与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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