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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客观的了解与中国文化之再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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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迹"的涵义则胡乱说。"本迹"两字是有渊源的,能用这两字,这表示马先生的多闻博识,但我想他并不一定得其实。"本迹"两字来源于魏晋时代,当时讲会通孔老有所谓的"迹本论","迹本"观念贯穿魏晋南北朝两百多年,最后有阮孝绪出来又总结了这个观念,佛家天台宗也借用此辞来判教,可谓源远流长,义涵深厚。但马先生用之于评论新唯识论,却显得突兀,新谁识论之主题用此辞去赞是不大对题的,只是做文章罢了。其序言另一段又说:"拟诸往哲,其犹辅嗣之幽赞易道,龙树之弘阐中观",这两句话,第一句将熊先生之作新唯识论比为王弼之注易经,王弼之注易不但注了经文,最后还作了《周易略例》,极有创见,但是要知道王弼注易经是根本不相应的,您怎么可以拿王弼之注易来比新唯识论?如果真如所比,则新唯识论岂不是没有价值了?王弼是用道家的玄理来注易经,而易经是孔门义理,熊先生的立场是纯粹的儒家的大易创生的精神,其立场与王弼正好相反,这是极为明显的,而马先生竟看不出来。这表示马一浮先生所用心的是如何把文章做好,而并不注重客观上正确的了解。至于"龙树之弘阐中观"一句,更与新唯识论之主旨不相干。龙树是所谓的"空宗",中观论头一个偈就赞缘起云:"不生亦不减,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去",所谓八不缘起,这是佛家讲"性空"的基本立场,讲的是实相般若下所观照的缘起法的性相,其性是"空",其相是"幻"。这立场与熊先生写新唯识论大相径庭,态先生新唯识论不但批评无着世亲的老唯识论,也不赞同龙树的中观,在此用"亦犹龙树之弘阐中观"来恭惟,非但其义不实,而且走了板眼。

马一浮先生只能作文章,作高人雅士,不能讲学问,他文化意识并不如熊先生强,他自己也承认悲愿不够。文化意识不足不能讲学,悲愿不够也不能讲学。所以他的架子摆得很大,他说现在一般人都不足以教,若要教,也"只闻来学,未闻往教",要人去他那里请教才行,他决不接大学的聘书。他从年青时起便隐居西湖,二十七岁就不见外人,也不出来。到熊先生写出新唯识论时,那时他和熊先生都已四十多岁了。熊先生听说西湖有此一高人,想往见之,或告之曰:他不见人,熊先生想找人介绍,介绍亦不行。熊先生不得已,就自己将稿子附一封信寄去,结果好久都没下文,正待要发脾气,马一浮亲自来了,真是"惠然肯顾,何姗姗其来迟"。一见面,熊先生责问他为何久无回音,他回答说:"你若只写信,我早就回了,你又寄了著作,我要详细看,看看你的分量,如果分量够,我才来相访,现在我不是来了吗?"两人于是结为好友。由此可以想见马先生的为人,这个人的名士气太重,从学识方面说,他比梁先生、熊先生博学,但客观的了解则没有,譬如他好用新词,但往往不通。我曾看他有一次写信给贺昌群,贺昌群是念历史的,常到马先生门下走动,也认识熊先生。他向马先生请教南北朝隋唐这一段思想史的问题,也就是中国佛学发展的问题,马一浮并不称佛教为佛教,他造了一个新词曰:"义学"。我起初看不懂,我知道古人有所谓"义理之学",宋明有"理学",而马先生要用"义学"来称佛教,不知其所据为何?佛教中所说的理是"空理",义则是"法义",即是现在所谓"概念"。如说诸法苦、空、无我、无常等,"苦"、"空"、"无我"、"无常"便是此"诸法"之法义,它们是一些谓述性的概念,所有这些概念拿"般若实相"来贯通。所以佛教说菩萨之"四无碍智"—辞无碍、义无碍、辩无碍、理无碍—其中即有所谓"义无碍"一项。儒家讲"性理",道家讲"玄理","义"则是大家都有,儒家有儒家的义,道家有道家的义,怎么可以用"义学"专称佛教呢?

5.熊十力

即如我老师熊先生念兹在兹想接着现有的新唯识论写出"量论"部分,也写不出来。本来依熊先生的计划,新唯识论应有两部,上部"境论",讲形上学,下部"量论",讲知识论。但"量论"一直写不出来,其实就是因为学力不够。因为熊先生的所得就只有一点,只那一点,一两句话也就够了。一提到儒家大易干元性海、体用不二,熊先生就有无穷的赞叹,好像天下学问一切都在这里。当然这里有美者存焉,有无尽藏,但无尽藏要十字展开,才能造系统,所以后来写好多书,大体是同语重复。我奉劝诸位如果要读熊先生的书,最好读其书札,其文化意识之真诚自肺腑中流出,实有足以感人动人而觉醒人者,至于《新唯识论》不看也可,因其系统并没造好。不过虽说熊先生所得只有一点,但那一点就了不起,不可及。当年马援见汉光武,叹曰:"乃知帝王自有真者",此语可移于赞熊先生,熊先生之生命是有"真者"在,这"真者"就是儒家的本源核心之学,这点抓住了,就可以立于斯世而无愧,俯视群伦而开学风,这一点是儒家之所以为儒家之关键,我们就从这点尊重我们的老师。但他的缺陷我们也应知道,知道了,就有所警惕,警惕之,则可以定我们这一代学问奋斗的方向,此之谓自觉。

以上都讲老先生的毛病,大家不要误会我对前辈不客气,其实我还是很尊重这些人,在这个时代,出这种人物,有真性情、真智慧、真志气,已经是很难得了。我只是要强调"学"的重要,无"学"以实之,终究是浪费了生命,辜负了时代,这大体也是整个时代的毛病。

自觉就是从"客观的了解"中觉醒过来,有正见,心有定向。所谓"客观的了解",细言之,比如说读先秦儒家,就好好正视它如何形成,里面基本义理是什么?这种属于哲学义理的了解是很难的,了解要"相应","相应"不单单靠熟读文句,也不光靠"理解力"就行。文句通,能解释,不一定叫做了解。此中必须要有相应的生命性情,若不相应,最好去讲文学、历史、科学等。学问之路很多,各尽其长,各各在本科中不乱讲即可,不一定每人要来讲义理,讲儒家。能相应者才来讲,岂不更好?如周濂溪为宋明理学开基之祖,其观念其实很简单,只有几句话就可以把中庸易传讲得很清楚,而且不失儒家之矩,这完全是靠相应的了解,不在博学泛览。所以黄黎洲《宋元学案》引吴草庐对周濂溪的赞语是:"默契道妙","默契道妙"就是所谓的"相应",对中庸易传之形上学了解很透辟。不但对先秦各家要有相应的了解,研究两汉的经学,魏晋的玄学,隋唐的佛学都要有相应的了解。你有没有那种了解,适合不适合讲那种学问,这要自知。"自知"也是一种"客观的了解",不能讲就不要硬讲,乱讲。譬如讲中国佛学,更是困难,中国吸收佛教以至消化佛教,前后四百余年,消化到天台宗、华严宗、禅宗出现,真是人类智慧发展之高峰。近代日本人看不起中国人,说什么有印度佛教,有中国佛教,中国佛教是假佛教。这都是胡说,中国佛教当然和印度佛教有所不同,但那不同不是并列的两相对立的不同,而是同一个佛教的前后发展的不同,在印度只有空、有两宗,并没有天台、华严的判教。禅宗尤高致,只有靠中国人的智慧才能开发出来。但是禅宗虽声称为"教外别传",究其实,也是"教内的教外别传",其基本理路,仍紧守佛之教理而无失。中国佛教中之高僧大德,如智者大师、贤首等,都是大哲学家,像这样高级的大哲学家,放眼西方哲学史,都找不出几个可以相提并论,中国人实在不必妄自菲薄。当时人称智者大师是"东土小释迦",是当时人对智者大师有相应的了解,而民国初年,内学院欧阳大师还瞧不起智者大师,说他没登菩萨位。其实智者大师自己说自己是"五品弟子位",此位在六即判位中属"相似即佛位","相似位"即是"六根清净位"。在西方哲学史中,我看只有康德近乎六根清净,其它人大抵六根未净。一个人能修到六根清净,谈何容易?大家都称世亲、无着、龙树等印度和尚为菩萨,这是后人对他们客气的称呼,至于他们是否超过六根清净而达到菩萨地位,则很难说。若因智者大师诚\实的自判为"相似位",就认为智者大师的话不可信,说什么"台贤宗兴,而佛教之光晦",而必以无着世新为可靠,这种评判标准是没道理的。在修行上,达到六根清净,固不容易,在学理上,能"判释东流一代圣教,罄无不尽",何尝不是一大智慧?佛教是大教,义理涵蕴无穷,又发展那么久,内部的各种系统当然精微繁复,要一一抉发其原委品论其高下,当然须要有很强的理解力与很高的慧见,智者大师之判教是有法度有所本的,这才是真正高度的"客观的了解"下的工作,轻易视之,无乃太不客观太不自量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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