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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冒冒失失地揣摩着父母的爱情

第四封信

我父母如他们那辈人一样,言辞间极少言爱,相处中又俱是牵挂,当今普遍的示爱方式,他们也乐得跟随,红包转账,鲜花礼物,按我爸的话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凡事得让“老伴儿”先高兴。

但据我所知,我爸在认识我妈前心里已然装着一位阿姨,消息的来源当然是我妈,每当谈及于此,她时而云淡风轻,时而耿耿在怀,作为听众的我却由此推断,我妈是爱极了我爸的。在她眼中,我爸的优点极为明显——聪明,正直,心眼好还有担当,更重要的,长相周正,前途光明。短处嘛,就是我爸这人脾气不大好,上来那股劲头说话难听得很,他总能精准地挑出对方最不愿听到的话,将人逼到墙角,逮着七寸猛猛戳,上下嘴唇一碰,后果堪比行凶。用我们家亲戚造的句子来讲——就我爸这脾气,也就我妈能跟他过。

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妈纵然性格温润、为人宽和,也在结婚前后跟我爸缠斗了整整三年,因此,在他们同龄人的孩子快上幼儿园时,我才得以被带到世上。看得出来,我妈当时是存着拆伙散场各奔前路的心思的。那么,他们婚姻的转机在哪呢?或者说,他们的爱情何以体现呢?

刘震云老师的那本小说《一句顶一万句》里,“说得着”是件堪比生死的大事。有个说得着的人,是人生一大幸事。话说对了说着了说到心坎里了,气便顺了,心也随之宽了,毕竟日子苦乐由不得人,如何拆解才是落地的、可行的。我爸我妈,就充分发挥了这个“说”字的作用。

我妈逐渐掌握了我爸的脾性,他发疯时她就沉默,等我爸琢磨过味了,再以牙还牙以退为进,将沉默进行到底,直到我爸讨饶——“你别不跟我说话啊!”于是,二人共设一局,各持半瓶啤酒,对着三两小菜,从孰是孰非到展望未来,新节旧怨哪儿说哪儿了。东北有句俗语叫“话都在酒里了”,他们俩则是话比酒绵,以话带酒,酒只是个点缀,话才是主菜。那时候的啤酒盖上时常能开出“再来一瓶”的字样来,我爸揣到兜里,拎着空瓶蹬蹬跑下楼,夹着换来的酒再跑上六楼,一趟一趟不嫌麻烦,直到楼下小卖店上了板打了烊,他们俩对着月亮也能唠上半宿。我觉得,我爸也是爱我妈的。那位阿姨,早已在他跟我妈说了无数个一万句后模糊了。

他们结婚快三十年了,磕磕绊绊并不比人少,但总是很快又无话不谈,旁人面前如何寡言,面对彼此也立马变身话痨。我爸工作在外的时候,每晚必定要给我妈打视频电话,一打就是两三个小时,手机没电才罢休。我这个电灯泡,因此也被迫装置了收声功能。我爸跟我的通话寥寥几通,几乎也都是在他联系不上我妈时才想起我这个女儿。我妈说起个什么事,甭管多远最后都能捎上几句我爸,甭管是正向的还是负面的,表情总归都是生动的、灿然的。所以你说,我是羡慕、还是羡慕呢?这不是爱情,那什么又是爱情呢?

前不久我发表了一篇小说,某个关于相亲的片段便是取材于我父母的故事。算是我的小小私心吧,小说我不愿示于他们,这封信如若能够登出,权当我讨二老欢心吧,也不光祝有情人终成眷属,亦祝已成眷属的有情人们永远有话讲,永远说得着。

片段如下:

二人进去后见大堂桌桌客满,有人连着麦克风在中间激昂地讲话,难得什么什么,不容易什么什么,说几个字又要喂喂两声,扩音瞬时变成噪声。他们被服务员让到二楼雅间,进去是个能坐下六七个人的圆桌,蒙着酒红色的天鹅绒布,上面用跟桌子尺寸相称的玻璃板压住。鲍志国并没过问项梅,接过菜单翻了翻,点了一条红烧鲤鱼,一道宫保鸡丁,羊肉汆丸子汤,还有一道挂浆白果。三菜一汤,有鱼有肉,甜咸兼备。二人小口啜着沏好的茶水,等待上菜。鲍志国说,自作主张了。项梅说,点多了。鲍志国答,不多,全面一点,你挑爱吃的多吃点,看你就瘦。说完一拍脑袋,忘点酒了。项梅这时起身,走到门口喊了句服务员,声音赫亮干脆,回头看着一脸惊讶的鲍志国说,白的行吧,我也喝点。

不知名小说家:翁珊

编辑部回信

翁珊:见信好。

看你描述父母爱情的场景,很容易代入,就像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偶尔会闪现这样的场景:当我哼一首传唱度并没有那么广的歌,对面的人居然能自然地接下一段;当我追一部冷门剧,我发现身边的朋友也在追,还能理解我追这部剧的点;当我遇到一个喜欢的人,发现他手边正好有一本我也在看的书。

“说得着”,这种精神层面的共鸣,带来的是一种即时的情绪满足,是一种显性的快乐,也是我们可能会执着于去寻找、又常常难得的一种私密体验,不论是爱情,或是友情。遇到这一刻,就像夏天看到花火绽放,噼里啪啦,心思碎了一地。

再往深里看,“说得着”又是价值观的一种延伸。《红楼梦》里写宝黛的感情,我对两个细节一直记忆很深,说的是宝钗和湘云都跟宝玉讲过留心仕途经济的话,面对宝钗,他是拿起脚就走,面对湘云,他说,林妹妹从不说你们这些混账话。

宝玉对做官这件事嗤之以鼻,觉得龌龊,而这句话的杀伤力,不亚于对外宣传——你们都是俗人,这个人才是我的知己。

“说得着”,是所有长久关系的地基,有了这样的开始,才有后边数十年的共存,即便感情被时间磨损,但因为有这样一个地基,房子不至于坍塌,关系不至于损毁。

我推测,在你的描述之外,一定也有许多婚姻生活里的不幸,尤其是作为一个女性,面对一个一开始并没有那么爱我、又会发疯的丈夫。剥离掉那些文学修饰过的外衣,这些真实的不幸可能会更触动人,而我们也很清楚,我们对它无可奈何。

但从你的叙述里,我能感受到,你母亲逐渐找到了一种“四两拨千斤”、以柔克刚的方法,这种方法里保留了一种高贵的、完整的自我:不会因为丈夫喜欢我,我的存在就多一点意义,也不会因为他不喜欢我,就觉得少一点存在的意义。我不知道这种自我在哪里扎根,又在哪里被滋养和长大,但在她那一辈的女性里,其实是罕见的一点。

幸好你的母亲已经度过了最难的时刻,希望她能继续幸福。

责任编辑: 李华  来源:人物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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