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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旭云:六四35周年祭--思源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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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4年10月26日,天气渐渐转凉。京城笼罩在外蒙古席卷而来的沙尘暴之中。天空灰暗,斑驳杂陈的树枝,在风中瑟瑟乱抖。行人的脚下及车尾卷起阵阵黄叶。

程小今昨天刚从香港回来。此番赴港,是他半个月前离开经济瞭望杂志社后,携曹思源老师推介信赴港求职并拜会新老朋友,逗留一周后的折返。今日如约拜会曹老师,相当于奉命述职。他约我同行。

自去年年初曹老师罹患胃癌并做三分之二切除手术以来,我们有过几次相见。尤其是过年一晤,将两家老人约上,共叙乡情。更增添一番老亲故眷般的亲情。曹伯母93岁高龄,却思维敏捷。投手举足间见得出昔日妇联主任的强干和精明。我母亲虽小她一点,也有86岁。都是九江的媳妇,乡里乡亲。言语之间虽有一点隔音,但咬合几回后,竟十分流畅。她们中间有许多共同的话题,便交流甚欢。两家聚餐后,老人们仍执手许久,方肯散去。

又是好些天没见曹老师了。这一回,我去同仁堂选了一盒阿胶及两盒冰糖银耳。据说,阿胶伴银耳是恢复胃部功能的上好补品。小今则拿着两本刚刚在香港印好的曹老师的著作样稿。在傍晚六点钟的时候,准时赶到老师在东直门金晖嘉园的家。

曹老师金晖嘉园的家住在二楼。是将两个相邻单元套房打通,在门口装一铁栅栏而变成的独立空间。铁门内左上角一块已经挂了多年的由思源二字第一个字母演变出的Logo下面,是“思源破产与兼并研究所”的铜招牌。招牌微微有些锈斑和蒙尘。

这套房我很熟悉。约莫十二三年前,他们夫妇置办下这套产业时,我正办家具厂。曹老师、彬彬老师指定我来做装修,我欣然答应。原本说就免费装修,但夫妇二人一定要算钱。我才办厂,一切刚刚开始,经济上也不宽裕。便也没有多做推辞,收了8万块钱,给装了下来。门窗和衣柜都是那时流行的榉木板和榉木色。在老师看来,是我帮了他的大忙;而在我这里,是曹老师照顾我的买卖。

曹老师曾告诉我,购买这两套房产的资金来源有三个部分。一是全国各地咨询及演讲的收入,一是当年获得过美国一届基金会的奖金,一是变卖了在玉渊潭的一套老住房。据说还有一部分按揭。

曹老师以曹大胆著称,判断市场经济在带来大量企业兴起的同时必将带来无数的企业倒闭破产。于是,创办中国首家企业破产与兼并咨询研究所。雄心勃勃,拟成为解决中国破产与兼并问题的孵化基地。拟化腐朽为神奇,从根本上遏制企业濒临破产时可能产生的巨大的社会破坏力并一举解决这个困扰企业家的老大难课题。学术研究与经营实践并行,开创一条拯救破产企业、保护私有财产的先河。事实上,以此后若干年来国内企业破产时一片狼藉的今日看过去,要是思源破产与兼并研究所还存活的话,中国不知道有多少濒临倒闭的企业可以被盘活、重获新生。

研究所开办的头几年,一上手,就是几家大型企业破产时指导性的纲领和探索性的兼并举措,有极强的可操作性,并大获成功。据国内外媒体当时的报道,依法依规让十数家千万元级别、亿万元级别的企业峰回路转、起死回生的景观,被民间和各界传为美谈。研究所锋镝所指,一时所向披靡。在上海、广州迅速办有分所。

房子分为东西两套。生意红火时,西边是办公驻地。一排炽热的日光灯下是一溜齐整的隔间办公桌,能容纳二三十号人;东边是做曹老师这位董事长的办公室、贵宾接待室兼居家之用。那时,西边那看似不起眼的一溜办公桌前,埋头坐着的,定睛看时,许多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或政经界、学术界名重一时的理论家。隔三岔五的周末,邀上京城二、三友人客串一回,就是一堂顶级的时事沙龙。在当时含美国之音的许多外媒看来,这里才是了解时下中国、了解真实样貌的一扇不可或缺的窗口。

可惜,原本红红火火的买卖在2003年由曹老师主持召开的青岛修宪会议之后,遭到政府弹压。研究不能搞,演讲不能搞,门口24小时坐着个国保,生意从此一落千丈。几十号研究人员,走得只剩下几位。几个大型的破产评估、收购项目纷纷搁浅、取消。一两年后,剩下的几个人也次第离去。聪明漂亮的女秘书小翟最后一个离开。忠诚,曹老师总指着小翟对我说。小翟离去后,是家乡远房的姑娘小青接替了秘书兼照顾生活工作。小青又离去,工作及生活秘书一职就只有彬彬老师了。自己赤膊上阵,艰难时,彬彬老师给我来电询问在十里河灯具建材市场开个电源店有无可能?拟做点小买卖,补贴家用。

敲开门后,一如既往的是曹老师爽朗的笑声及欢迎之声。他晃着肥大的身躯,抓住你的双臂,牵引入座。

这时的两套房子已经合用做居家了。每次来,东边很少进去。西边原本是两房两厅,一间是小卧室,一间已经做了曹老师的办公室。由两个厅打通而成的宽敞大开间,昔日一排排隔间办公桌早就撤走,头顶一排日光灯也换成了家用吸顶灯。南边沙发,沙发北侧是一张办公、吃饭两用酱色方桌。方桌一侧顶着客厅沙发,两侧长边各三把黑色仿皮木扶手座椅,扶手也是酱木色。顶头一把主人座椅,但曹老师一般不在上首落坐,而是和客人一道坐在两侧。吃饭的时侯,彬彬老师坐在那里。

方桌的东北侧有一组电脑,秘书专用。显然,已经是彬彬老师的重地了。东侧是一排榉木橱柜。西侧一溜墙面三件物品最突出:正中是于光远先生的一首题诗。思源老师80年代曾是于先生门下的研究生;南边是曹老师父亲的遗像。看得出,伯父当年也一定是一介俊朗学子。去世得早,据说也就似我当时这个岁数;最突出的是北边一面大型的V型墙面。V型架上格子里是曹老师的专著。这面墙,是他毕生的心血,造型也是每次都向客人自诩不已、夸耀不已、由自己设计出来的杰作。木托架上,满满当当放了他的各式著作几十种。

我们在方桌前落座。桌上照例是香蕉、苹果、瓜子和曹老师爱吃的水煮花生。落座、寒暄后,按照小今的提议,我们先公事后私事。所谓公事,就是此行香港的各项行程,是可以公开讲的,就到下面餐馆,一边吃一边聊;所谓私事,就是对曹老师接下来的一套《宪政修正稿大纲》编撰计划的讨论。那是要待吃完饭后,来家中密谈的。

于是,我们起身去下面餐馆。

穿过小区花园的途中,曹老师嗓门洪亮、情绪乐观:“此生此世,当做就做,当讲就讲。是值得的,老天也待我不薄。即使此时离去,也无怨无憾!哈哈。”其时,我们只当是一般的闲话。可是,当到曹老师挪着缓慢的身子,侧身走下台阶时,我才似乎猛然意识到,这是个病人。

餐厅捡一处方桌坐下,点了菜。席间小今介绍了此行香港的过程。结论是工作恐怕不是一朝一夕能够确定下来的。然后,大家又讲了一些闲话。当最后问到曹老师身体时,彬彬老师抱怨,老曹太不注意了,将自己就不当个病人。一是前不久去了一趟景德镇,看望生病的二女儿。十来天,到处应酬、奔走。又因为宁波一个企业家的邀请,还转道去了一趟浙江。结果,感冒了;一是一英国朋友到来,他冒雨连夜去探访,半天打不上车。匆忙间还将脚崴了。现在连到户外运动,都没办法去。每天晚饭后走路2000米,是他几十年的习惯。现在,只能在屋里转圈。

你们不知道,他的病灶指标,已经从正常的100以下,升到2000了。彬彬老师最后抱怨道。“那你为什么不讲讲指标最高的是20000呢?嘿嘿。”曹老师反唇相讥:“你这个人讲话就是片面。”

席间,曹老师看着我强调,你们做企业的,首先是搞好经营,然后才有可能帮助到大家,去做点事情。企业家将企业做好就是最好的政治,若荒废了主业而去搞政治,那叫不务正业,也注定搞不好的。然后众人回到家中。

接下来的时间,是讨论曹老师计划依照目前中央的依宪法治国理念,拟效仿八十年代改革丛书搞一个依法治国丛书系列,并列出了目录。小今和曹老师夫妇一一推敲书目、遴选人手,讨论十分热烈。我一旁看着,心里面犯嘀咕,这个曹老师,不记教训啊。对您六、七年的钳制放松才几天呢?再说,你们又不是习中央、又没有相关人事任命和人物授权。这自费去搞,相得几何?而且,费用自何而来?当到我将这个问题提出来时,曹老师不以为然:“我们这么多年来,所作所为,有谁指派?要说有谁指派,那就是时代指派!那就是命运指派!引用老毛的一句话,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要按照他们的指派,那要等一百年!为了我们的子孙,为了千秋万代的基业,我们不能等!人家也不让我们等啊!民主之日的到来,我们一定能够看到!我把话撂在这儿。至于说到费用,我和江平已达成一致:筹划得好,这钱,还是有人愿意出的。”曹老师说到大处时,往往是激情澎湃,一泻千里。说得我只能是频频点头,心中充满愧赧。

接着,讨论进入到最关键一步,就是曹老师目前已几易其稿、并在网上被广泛浏览、广泛讨论的修正稿大纲。那是他目前及此后一个阶段的最主要的工作:“三个月,最多三个月,一把拿下!”曹老师挥挥胖拳头,嘴角上还残留着花生屑。

当夜,这个题目讨论到十一点。要不是彬彬提示,曹老师的身体需要早早休息时,大家还不愿意散去。

2、

小今离开杂志社的工作后,档期出现了空白。在大旺庄租住的房子也到期了。眼看入冬,即使找到新工作,也要到开春。我单位正好空出了一间房,就建议他搬过来和大家一起吃住,他欣然应允。与此同时,曹老师也不知感到林小雨谋生困难,还是听到我这边总是遭遇背叛。于是将林小雨介绍给我:江西人、赣南师院毕业,六四时因带领学生声援北京,在南昌坐牢三年、后被开除公职。到处打零工,迄今一直没有正式工作。两边一撮合,林小雨将在11月中旬来到公司上班。我计划让他先熟悉一下办公室的日常工作。

11月17日一早,得到彬彬老师的电话,说曹老师住院了。哮喘,气呼不上来。住人民医院,在重症监护室。我心里直纳闷,怎么说住院就住院呢。而且,一住就住到重症室?

当天下午,和小今第一时间来到人民医院。

在杂乱的重症监护室的过道上,看见了鼻孔里插着氧气的曹老师。他穿着条形病服,盘腿坐在装着轮子可以移动的病床上。看上去精神还行,只是头发有些蓬乱,衣衫有些不整。裤裆的纽扣,明显耷拉着。见到我们时开心不已,但从他的笑容背后见得出他的疲惫。是啊,一间不足100平米的房间,堆积了二三十张病床。老人、病重者、病危者挤在一间屋子。仅留出一条窄小的通道。隔着一张病床的那边,是一位看上去已奄奄一息的患者,旁边还有掩面哭泣抽搐的亲眷。周围是匆忙的大夫、慵懒的护工和满面愁容的病人家属。吵吵嚷嚷、空气污浊。就像菜市场。

我们询问了一些情况。曹老师是昨天住进来的。床铺很紧,监护室是过渡,只是一边在等床铺住院。而彬彬老师所以选择住进这家医院,是因为离家近。端个茶、送个水什么的方便。这时,彬彬不在。身边有一位请来的护工。护工是位40岁模样的农村妇女。见了我们,热情地招呼、让座。

来的时候已近下午五点。约莫十来分钟,就到了探视规定的时间,需要清场。曹老师利用这个时间,问了问林小雨是否能来?我告诉他,是明天的机票,明晚就能到达。接着,他询问小今与江平老师约见的情况。小今回答,是后天上午见面。他十分满意。嘱我们去忙,不要惦记,没什么大事儿。临别,小今将搁在侧案上的水果递送到他面前,我则摸出事先准备好的5000元现金塞在他手上。

“怎么好意思,总是用你的钱!”曹老师说完,想起身。被我按住。然后,他一往情深的注视着我们,握手而别。

翌日傍晚,小雨到达公司。鉴于次日我与小今要拜访江平老师,当晚与小雨晤面长谈。并说明我们明天不在单位,嘱其明天去看望曹老师一回。小雨去了,也是赶在那个点儿,也是只见了一面,未及详谈。只说一切还好。我们也就松懈下来。

11月21日下午,正当我们惦记曹老师病况时,突然收到彬彬老师电话,说病情急剧恶化,人民医院已经不收留了,要求家属转院。他们在陈仲的帮助下,已转到了301医院。住在301医院的重症监护室。

翌日一早,再次与彬彬老师通话,详细了解曹老师病况。彬彬只说情况不好,病已转移到肺部及整个胸腔。而且目前也只是住监护室,未进入正式医疗救治程序,也不是住院,所以不能正常探视。301医院病床比人民医院更加紧张,奔走都是陈仲。

“陈仲是谁?”

“是一家广告公司的老总。芳芳的同学,还是老曹的学生。”芳芳是曹老师的大女儿。至于护理,家乡景德镇准备来一位亲戚。听彬彬语气,人似极疲惫。没细说,我也不便多问。我决定第二天去301医院探望曹老师并全面了解一下情况。千万别出什么状况啊。

23日下午,在凛冽的寒风中,我走进了301医院。去年年初,曹老师就是通过蒋彦永医生的帮助,在301医院查出胃癌并做的手术。凭直觉,这一次住进301医院的决策是对的。只是这一次是否能像上次一样化险为夷,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我通过与陈仲通话,在西门一楼走廊尽头找到了重症监护室。当第一眼看到曹老师时,我惊呆了。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中国之春》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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