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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少方:我的监狱生活(五、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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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在狱中练书法,最初的办法是用布头蘸水在水泥地上按照自己的记忆,很认真也很享受地一个字一个字的写去。写满满一地板,大家就站着欣赏,老三便和大家讲颜体如何行如屋漏痕,书法如何用气。后来老三又革新了毛笔。做法是:用牙膏皮做管,用破牛仔裤去了经线,这样秦城牌毛笔就造成了。我学着老三的样子,练了一阵子水泥地书法,因为只能蹲着写,倒反而练成了悬腕写字功夫,至今还能悬腕写一两个貌视颜体的字。

九个人在一个屋,最初没有书看,后来经过大家持续地要求,终于有一天,号子里发到了一本书,马恩选集中的一本,第几卷忘了。九个人一本书,大家只好商量着把书拆开。后来管教还说我们不懂得爱护公共财物,我说:九个脑袋凑一起看书实在做不到,拆了然后再用粥汤粘上,算不得破坏。

大概从八月开始,号子里偶尔会送进来一张报纸,那时日,大家读报纸是太认真了,连报缝里的广告都一字不漏地读。其实报纸都是经过严格审查才送进来的。不过也有漏进来的信息。比如吾尔开希跑出去的信息就是从送进来的报纸上读到的,当管教发现这报纸被漏送进来后,赶忙又收回去,但我们还是知道他已经成功出逃了。据我所知,开希成功出逃的信息被大家获知后,一些人提审时,就不再避而不谈他的事情了。将来有一天秦城卷宗公布,我估计开希的事情怕是最多的。

八九年九月份之后,东欧剧变的消息,很快也被大家知道了。特别是齐奥塞斯库被枪决的消息,让秦城24楼好一阵兴奋,大家用捶墙的方式来表达抑自不住的兴奋。哨兵开始还想管,但终于管不住,就只好让大家用这种方式表达一下了。很快,狱方给大家开会,这次是用监狱的广播系统,墙内的匣子开口了。那个给我上铐子的处长给大家讲东欧的事情,这老先生嗓音确实好,所以我一听就知道是他在讲话。讲话的具体内容是不记得了,大概是:西方亡共之心不死,而东欧党内的赫鲁晓夫们终于成了美帝国主义的走狗。他还说:共产主义在实践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中国共产党人就更要在这关键时刻站稳脚跟。老先生忘了他是在跟谁作报告了,不过,204楼也确实关了不少中共党员。

记得在十二月的一次广播中,北京公安局的一位副局长来做报告,他开口就是同学们,让不少人也着实兴奋了一阵子。“同学们”这个称谓是久违了。那位副局长是来稳定大家情绪的,毕竟半年过去了,按法该有说法了。那位副局长给大家讲了一通辩证法,什么欲速则不达。意思是:今天大家希望快点要说法,结果一判判个七年八年的,这快反而是慢了,若是大家都情绪安定,把事情弄清楚,大家又都反思得好,没准儿过个三月五月的,有些人就可以获得自由,这慢反而是慎重,是快了。这副局长还说:文革中他在这里关了七年。

大概在九月份,学校开学了,号子里的人,情绪明显不稳定,动不动敲门让哨兵通知要见管教的人多起来。由此可见,不少人是不觉得要因此要真正坐牢的。而号房里的人与哨兵的关系,也开始发生变化。我到十五号不久,曾与铐我的那个班长有过一次聊天,这次聊天后,他就基本不用那凶狠的眼光看我了。

那次聊天是晚上,晚上的哨兵其实也很无聊,走廊里来回走动,这个窥视孔瞄一眼,那个窥视孔瞧一下,无趣之极。故此时敲门,他要兴致好,就能从较快的脚步声里听出来。我那天问他:为什么总是对我们这么凶?我们不过是书生,不过是为了争取每个人的权利,也同样是为你们争权利啊。小班长那天情绪不错,他没黑着脸关门了事。他说:我也知道你们是学生,但是,如果你的战友被莫名其妙地打伤,你不愤怒吗?然后他和我讲他的几个战友被砖头砸破头砸伤背的事。我就和他讲:我见过的那个九岁孩子的尸体。我问他:如果那是你弟弟,你会怎样面对?他就说那个被剖腹吊在天桥上的兵的事。我就说:是军人武装到牙齿,是军人开着坦克,开着枪,是军人对手无寸铁的人开动了杀人机器。这是事实。他说:那也是军人忍无可忍了。我说:面对手无寸铁的人扣动扳机,平常状态下,你干得出这样的事吗?他坚定地摇摇头说:不可能。我问:难道黑夜里就可以吗?

这次聊天,班长是默默地关了门走的,这之后,他对十五号有所优待,每次发窝头,总会多给两个,打菜也会多给一勺。开学期的骚动过去后,日子又平静下来,大家的饭量也开始增加,狱方供应的窝头量也加大了,每次有号子多要窝头,哨兵会满足要求。某次有哨兵告诉我,某号一次能多要几十个窝头。我以前从未吃过窝头,秦城是我第一次吃窝头的地方,现在偶尔看到窝头,我都会想起秦城。最初吃窝头我不习惯,太糙,但日子久了,也慢慢嚼出其中的甜味。不过,学生们关秦城,伙食实在太差。故九月后,管教组织了一批方便面,允许每个号购买一批。我关进秦城时,身上还有百多元。十五号,好象除了老六外,每个人被抓时,身上都还有几十元钱,于是,十五号一次就购进了几百袋方便面,堆在屋子里,象个小山。有了方便面,也不多要窝头了,开始大家还计划着,每人每天最多可以食用两袋方便面。但泡方便面的水是个问题。开水每天只早餐时发一次,打在盆里,很快就凉了。于是就有人早上先吃一袋方便面,一个窝头,然后待肚了饿了,再吃一个窝头。可窝头实在太难吃了,就用凉水泡方便面。再后来,就干吃方便面,又发明把方便面压成碎沫。吃方便面的方式,十五号发明出了好几种。但当如山般的方便面吃完的时候,号子里只有老七被放出去,其它照旧,而方便面再无供应。

不过,我们与管教的关系也在发生变化。我的那个管教,老先生今年要还在的话,得八十多岁了,经过与我几次谈话后,他觉得我本质上不是个坏孩子,或许他想到自己文革期间的遭遇吧,反正他开始每星期提我一次,让我到他屋里抽烟,喝茶,聊天。他会和我讲人不得不有耐心,我则会讲我为什么会上街。现在想起来,我以为东欧事变或许是使管教思想发生变化的一个重要外部因素,但我只是猜测。这位老先生是我的第一位管教。

大概十二月左右,秦城大调号。十五号一个个被调了出去,一下子全屋只剩下我一人。那是我在秦城第一次感觉到孤独,大概是认为被调号的就是获得了自由的缘故吧。后来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被释放,那次调号,确实有一批人获释了。十五号终于只是我一人在空荡荡的屋里转悠,我忍不住,开始唱毕业歌。声音不小,但也不敢真正放声歌唱。哨兵拉开门,希望我不要唱,我理都不理,继续。那天我一个下午都在号房里转圈,想十五号的兄弟们获得自由的样子。

十五号,九个人在一起过了一个中秋节,那天改善伙食,还每个号发一人发了一只苹果。那天晚餐,老二老三老八老师和我,各自朗颂了自己写的诗。我读我的那首诗的时候,好几人都眼含泪水。这个团圆节,我们在囚室里,一种悲伤的情愫在涌动,那夜大家围坐着,守候窗外的月光洒进来。

九月后,突然有一天,管教把人一个个提出去,原来,终于可以给同学或亲人写信,内容当然只是要些书藉和钱物,其它的一概不许说。寄书寄物的地址却是半步桥。那时候,我们还不能确定这里就是秦城。但老师说:这里肯定就是秦城。后来,我们从哨兵的嘴里得到证实,这的确是秦城监狱。

大概十五天后,我收到了我的老师给我寄来的一箱书一些衣物和一笔钱。有书了,每天屋子里辩论的时间少了,静静地看书的时间多了。直到大调号那天,我一个人在屋子,却突然想起集体辩论时的十个字:一跪惊天下,双绝撼人心!老二是三个下跪的学生代表之一,我是绝食倡议人之一。那一夜,我一个人独自艰难地睡去。我那天想得最多的是:我是肯定出不去了,但究竟会是几年的囚牢生活呢?十年?七年?还是五年?我想,不可能低于五年。五年,我能不能扛下来?我提醒自己:不管多长时间,必须扛下来。但,我的心情却是:超过五年,我就扛不住了。我找不到让自己回避刑期的理由。

十五号另外一件值得说的事:因为哨兵的大意,某天,他把十六号的眼镜送到了十五号。那时候,我们号已经由老二和老八发明了二进制的敲墙密码系统。可十五号总是不能听明白我们在敲什么,只会用汉语拚音敲你好。于是,老八连忙在一个纸上写下A、B和Z的敲法。然后喊哨兵说眼镜送错了。很快,十六号知道敲墙的意思,于是按这个二进制,和十五号联系,原来,十五号关着周锋锁等人。十五号和十四号的联系,原来是通过厕所水池,但有一次,我实在闲得慌,觉得墙壁上的那根短木桩有点碍眼,就爬上暖气箱,两手抓着摇晃,结果居然拔了下来,这才发现,这是一个可以窥看十四号的墙孔。

(正在写十五号的事,却接到老四打来电话,说要给我寄条特有意思的围巾。我告诉他,我正在推上交待秦城监狱的事,他说好,那是一段挺难释怀的日子。)

我们这一排,从十二号到十七号,大家就通过这种方式联系上了。于是有了用手纸办起的一份称为《小草》的杂志。不过,只办了两期就停了。究间是谁发起的,我不得而知。两期的内容记不清了,但其中有各个号关了谁的名单。某次管教提我出去,笑着说:你们敲墙的密码,我们早就知道了。

大调号的第二天,管教就提我出来,老先生说:一个人一个号,没人说话,的确是寂寞孤独了。不过,这就是监狱,这地方不可能由着你的想法来。你唱歌,捶墙,可以理解,但要让自己迅速平静下来,面对现实。我说:一个人关押,算是一种惩罚了。我的确没有做好这个准备。我回号后,就想假如真的一个人待一个号,日子长了,我会怎样?我想我可能会疯掉,会痴呆。但转头看见同号走的时候,留下的一堆书,我自己从心里嘲笑自己。这么好的读书空间,有书读,还扛不过去吗?于是给自己制订读书计划。每天上午是背英语单词和读哲学书。下午是文学和经济学。我的英语底子极差,背英语单词几乎坚持不下去,因为不懂读音,老二还专门教我发音,但天生的语言能力差,最后还是没能坚持下来,哲学书读得不少,不过真正读懂的不多。文学相对轻松些,但那种环境下,一轻松反而容易让脑子里胡思乱想,脑子一走神,一纸文字就算是白读了。

其实,我一个人关一个号,只有两个晚上。管教谈话的第二天下午,门一响,管教领着个人站在门口,管教说:给你找个伴。这位兄弟是燕山大学的,外高联成员。他和我在十五号待了不足两个月,就释放了,放回家过的九零年过年。两个人一个号的日子,空荡中多了一份伤感。每天聊天时间一般都是在晚上。

十五号人多时,大家会讨论各自的命运。十五号几乎一致认为我是肯定要坐牢的,其次老二也不太可能出去。但究竟谁先出去,社科院老师认为他会先出去,老五认为他会先出去。其实是老七先出去了。十五号在秦城关押时间最长的是我,其次是老三。老三只因为写一手好字,被招进广场指挥部秘书处。他是六四屠杀后撤退到天津,在天津一校园里被抓的。当时抓他们一群人的时候,还以宿舍里丢了东西的名义。可见那时在校园里捕人,并不大张旗鼓。老三之所以被关押一年半的时间,并且被起诉,用他事后的话说:就是死不认帐,与同捕的人口供对不上。老三是个讲气节的人,没有的事打死也不承认。老三案子的审理中,有人交待他们是南下宣传团,而老三坚决不认为自己参加过这个组织。当然,每个人的交待,都免不了要讲运动中每天的事情,但老三这个案子就就南下宣传团何时何人成立,成员有谁的问题,始终审理不清楚。这一审就是一年半,逮捕的罪名是反革命宣传煽动,最终结论是免于起诉。

燕山大学这位兄弟一进十五号,就肯定地认为自己能被放出去。其实他也说不清理由,只是坚持认为:爱国无罪,要求政治体制改革没错。他一没煽动颠覆,二没打砸抢,只是参加了外高联,帮助学生和学校联络,这要是算罪,他说:这将是天底下最滑稽的事情了。我听了他对案子的分析,也觉得他会获释。我现在和燕大的这位兄弟还经常联系,他现在湖北一家较大的公司任高管。他的确在过年前几天获释,他释放的当天下午,我就被调到十四号。

十四号里还留着两个人,一是著名编剧王培功,一是人大的一位兄弟。我在十五号和他们通过话,也在墙上的窥视孔里看过他们。十四号原来也是九人。王培功老师是《傻帽经理》的编剧,也是话剧《火热的心》和《WM》的编剧。我在秦城和王培功老师同号关押的时间最长,差不多一年有余。他一直和我们学生关在一起,未被转到知识分子号,也就从未享受知府分子待遇。培功老师是军旅作家,语言幽默,文字老辣,思想深刻,崇尚气节,坚信做人之本。他被捕前是青艺编剧,他在秦城有个同案。培功老师告诉我,他是在贵州被抓的,用大麻绳子五花大绑,还被录相。他自嘲地说:这形象一上电视,不是暴徒也是暴徒了。十四号在之前还关押了另一知名学者王鲁湘。培功老师的儿子叫王冬,鲁湘老师的儿子叫王兮(音)。培功老师说: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啊。我在电影学院是剧作专业,和培功老师算一个行当。不过,在秦城和培功老师在一起,我们没探讨编剧问题,更多探讨的是中国历史、中国传统和中国政治。培功老师是自学成才,他的古汉语功底很深,我和他一起的日子,在他的指导下学习古汉语,大有收获。培功老师关押期间,心情特平静。

先做个更正,是王培公而不是王培功。大概在九零年下半年,培公师的《父子老爷车》作品公映,编剧姓氏被更名为王公培。更名过程是通过师母写信告知培公师的。培公师说:其实又有多少人知道王培公,更别说王培公被关在秦城。我们共同感慨:在中国,人被关了,名字也就成忌讳了。

九零年过年和培公师及人大兄弟一起过的。过年期间有五天改善伙食。年三十是大米饭,两个菜,年初一有一顿茴香馅的肉包子,至年初五,记忆中每天都有一顿细粮,每天都会有一个有肉或有鸡蛋的菜。十四号的年,有培公师,过得挺有生机!

培公师一肚子的故事,无数人生经历,听他说人生,确是一种享受!培公师说过几个至今让我难忘的故事:在他当兵时,一个团长为了表明自己也是读书人,在一次讲用会上,突然向全体参会人员发问:《资本论》的作者是谁?大家被问愣住了。团长见半天无人回答,就得意地说:《资本论》作者是四个人,一个叫卡尔,一个叫马克思,一个叫弗里德里希,一个叫恩格斯。培公师还说过一个故事,是某部队两个随军家属在洗衣房洗衣服,妇女闲聊时,一家属说:这衣服领子和袖子最脏,得使劲搓。结果,另一洗衣妇政治警惕性高,立马将这话汇报给领导,说此话的家属最后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人生从此跌入深渊。培公师说:中国人平常说话都得十二分地小心。

培公师说他自己,曾因话剧《火热的心》(写朱伯儒的)而受到一王姓中央领导人的接见,并说:你为我军做了一件大好事,有大功劳。而转年,培公师的《WM》公演,随及受到批判,并禁演。后来他听人说:这位王姓老军棍拍着桌子大骂,并声嘶力竭地:应该把这个作者送上军事法庭,判死刑,枪毙。

培公师也说他自己的案子,他因公开宣布退党,以及参与签署和找人签署一些宣言,还有与万科王石之间的一些事情,而受到长达一年半的审查关押。最滑稽的是,他最终未能主动退党,而是在狱中收到了开除党藉通知书。他拒绝签字,理由是已不是中共党员。来人的一番说法气坏了他。来人说:没有人承认你退党,干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入党要经过党委会,是组织决定,怎么可能你个人说退就退。你不合格了,只能被党组织开除,这是对你的政治生命的判决!培公师说:党章上的规定不算数吗?不缴党费也可以退党啊。来人:对你只能不算数!

培公师对付审讯也有一套自己的办法。他告诉我:他最不喜欢说假话,但发现人有时不得不说假话,编故事。毕竟事情涉及到很多好人,且上了岁数,他必须保护他们,必须违反自己的人生原则。结果,他为此曾几次提审时间长达十二小时。回号时,精疲力竭,却还要坚持把一天锻炼身体的计划不折不扣地完成。

人大的兄弟曾经担任高联财政部长,提审他通常是为钱的事情。他每次提审都特别痛苦,他必须面对那一张张报销凭证或财务帐单去回忆,他常常不能把这些细节回忆起来。预审就不断提醒,不断追问,他说:他就差用头撞墙了。无论他说:记不得,想不起来什么的,都不被认可。他被关押一年释放。

我和培公师对自己的处境都不乐观,培公师说:他大概是要被算进长胡子一类的人里面的,是黑手!属于党国的叛徒,不会轻饶。他判断我,被通缉了,那么多演讲被录音,又是绝食倡议人,又和王丹是四二七大游行的最后命令发布者,特别是绝食,使学运转变成民运,改变了运动性质,“罪责难逃”了。

2012年1月18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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