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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岁吴国锋 八九六四最悲壮惨烈的死难者之一

—艾晓明:你的至爱与至痛,必须被看见

作者:

父母已经知道你中弹身亡,却万难想到,你在被击中之后、挣扎之际,竟然有军人逼近你身边,弹上膛、刀出鞘,握着刺刀的双臂捅过来,将你置于死地。

国锋,你还不满23岁,你还带着很多对生活的梦想,你已经恋爱了,你的父母见过你的女朋友,他们还期待着你成家立业,给这个全县高考状元的家庭,带来新的后代。

国锋,你的手上满是血迹,你的手心据说有伤口,你父亲说你肯定用手推挡了那刺刀,你肯定奋力喊道:不!不!即使你已经说不出话,你的眼睛也一定告诉了那军人:不!不!

国锋,如今,作为一个摄影人,我才能够体会到,你走得多么近,多么近。我还忘记了交代一个细节,你的父亲听同学说,那天你扭了脚,你是一瘸一拐地推车出门的。如果你不是脚有伤,你一定拼死也要逃出追杀者的刺刀。

国锋,但我也想,你又如何逃得过子弹的速度。你必定如那天冒死拍摄的其他人一样,他们中间有专业记者,也有你这样的人——今天我们称之为公民记者。当你们的镜头对准轰隆逼近的坦克和如林举起的刀枪时,瞬间迸发的闪光灯暴露了拍摄人的藏身之处。国锋,你的死让我第一次想到,如今我们所看到的六四屠杀照片,全都有死里逃生的故事,而如你这样的死者,则为照片付出了生命!在六四死难者名单里,我一次又一次看到,记者、带照相机的学生,就因那为历史留照的冲动,踏上不归之路。

而在照相机的闪光之后,历史的血腥,再不能隐身于文字、湮没于忘川。你的至爱与至痛,要求人们看见。

国锋,看见后又如何?你当时想过这个问题吗?人们一直在说:为历史留证,留下证据来干什么?为什么要用你年轻的生命去冒险,为这一夜的枪声、杀戮、惊骇留证?这一夜,发生了太多事情,当时的我,不相信会开枪,我在军队的诗人朋友,不相信会开枪,然而你的父亲,早就告诫过你:政治是残酷的,他希望你不要介入政治……而你在这一刻,你究竟想到了什么,就这样义无反顾,带着你的照相机,奔着枪声而去?

如今还有人能够辨认那夜的年轻人吗?穿着条纹翻领衫,带着海鸥相机的人大学生吴国锋,他把自行车停在某个路口,在大军向长安街推进的时刻,他在西单、动物园或者木樨地这一带的某个路口,对准轰然前来的军队举起了照相机。平暴的军队、满腹保家卫国热情的军人,谁给你们命令,不允许一个年轻人拍下你们这威武之师?而向那一瞬间的闪光发出你们致命的子弹?

吴国锋,也许你当场倒下,即使你没有立即倒地,你注定无法迅跑。因为你带着脚伤,就这样,在冲到你眼前的军人面前,你带着中弹的惊骇,突然间看见了明晃晃的刺刀。你和刺刀是面对面的,你和那个握着刺刀准备杀戮的军人也是面对面的。你们各自的眼睛,永远地摄下了这一幕。他杀人,你被杀。他的杀戮竭尽全力,因此他的刺刀,在捅入你的下体时,用专业杀人者的力道实施了不折不扣的屠戮。他的刀锋洞穿腹壁,划破一个同类的肚肠,准确地镗开一掌宽的口子。拥有这样的杀人技术,他肯定苦练过很多次。

军人,刺杀吴国锋的军人,我断定你活在人间。茫茫人海,也不可能找不到你。你的功绩当日之后必定在你的战友中骄傲地讲述过,也许你因此立功晋级。你已经看见这个青年学生中枪了,他的肩部和头部已经冒出鲜血,血流满面的他,不可能有能力反抗,何况,照相机只是照相机,不是杀人武器。军人啊,你是来平暴的,你眼前这个青年,只是一个使用照相机的人,是谁告诉你,必须击杀持照相机的人?为什么,军队不能出现在平民的照相机里?

军人,刺杀吴国锋的军人,请你告诉吴国锋的父母,你们已经击中了他,他已经是血流满面,这一刻,刺刀的必要性在哪里?面对同样年轻的脸,你的刺刀没有哆嗦吗?是什么样的动力让你在吴国锋用流血的手抵挡你的刺刀时,在你已然享受了持枪的快感、明明可以放他一命的情况下,在你无比强悍而他已无力反抗的情况下,你依然决定致他于死命?就算你捅他的腿脚、挑他的胳膊、甚至划破他的脸,他也许还有生存的机会——请允许我做出这样不堪的设想。可是,你做了杀人狂的选择。你是职业军人,你知道这一刀捅进去的后果,而且,你这一刀捅得那样狠,那样深,那样毫无挽回余地。

军人,刺杀吴国锋的军人,你捅向和你一样年轻的人的肚子时,你肯定听见了皮肉的和刀锋撞击的闷响,你的手掌,一定感受到那生命的抽搐,你的脉搏不可能无动于衷,而连接那刀锋的鲜血和生命的骤然淍竭,可能是你此生的第一次经历(但愿它是最后一次)。这样的第一次,你杀人了,你亲手屠宰了一个人,你绝不可能在战友中隐瞒,也绝不可能没有见证。试问,你当年如何对你战友讲述这一幕的?你得到了什么样的评价和功勋?

二十一年了,军人,你在哪里,你能不能把你的故事再讲一遍,完成死在你刀下的吴国锋的遗愿:为历史留下记录?

吴国锋,你本来死在那一夜,那个刺杀你的军人,注定也不会想到,他在那夜幕下的杀戮就这样被照相机永远地保留了下来,带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再也不能隐瞒,再也无法注销。你手持照相机而死,你的父母不会使用照相机,但他们理解照相机保留证据的力量,他们把对你最后的爱,凝聚在你告别人世的影像里。

我们不能不感谢那为你留影的摄影师,在军车呼啸、到处追捕的日子里,这位摄影师机敏、沉默且忠实于你父母的托付。如果他仅仅拍下你的外表,这刀锋便再度隐入黑暗,那夜的残忍也遁入虚空。然而,沉默的摄影师把你所有的遗言纳入眼底,你的脸、你的血衣、你的弹孔和致命的刀口。你这位北京人,是如何克制了心灵和双手的震颤,凝视死者的腹壁和穿肠而过的刀口,并让它在你的镜头下凝定?还有,那位成都照相馆的摄影师,你们同样用无价的缄默,把这些秘密保留于暗室,让照片和亲情延续至今。你们,持照相机的孩子、父母和摄影师们无言地参与了一场记录的接力,影像的力量由此而生。如今,那压倒一切的枪炮坦克沉默了,你们的照片开始发出声音。

父母已经知道你中弹身亡,却万难想到,你在被击中之后、挣扎之际,竟然有军人逼近你身边,弹上膛、刀出鞘,握着刺刀的双臂捅过来,将你置于死地。

国锋,你还不满23岁,你还带着很多对生活的梦想,你已经恋爱了,你的父母见过你的女朋友,他们还期待着你成家立业,给这个全县高考状元的家庭,带来新的后代。

国锋,你的手上满是血迹,你的手心据说有伤口,你父亲说你肯定用手推挡了那刺刀,你肯定奋力喊道:不!不!即使你已经说不出话,你的眼睛也一定告诉了那军人:不!不!

国锋,如今,作为一个摄影人,我才能够体会到,你走得多么近,多么近。我还忘记了交代一个细节,你的父亲听同学说,那天你扭了脚,你是一瘸一拐地推车出门的。如果你不是脚有伤,你一定拼死也要逃出追杀者的刺刀。

国锋,但我也想,你又如何逃得过子弹的速度。你必定如那天冒死拍摄的其他人一样,他们中间有专业记者,也有你这样的人——今天我们称之为公民记者。当你们的镜头对准轰隆逼近的坦克和如林举起的刀枪时,瞬间迸发的闪光灯暴露了拍摄人的藏身之处。国锋,你的死让我第一次想到,如今我们所看到的六四屠杀照片,全都有死里逃生的故事,而如你这样的死者,则为照片付出了生命!在六四死难者名单里,我一次又一次看到,记者、带照相机的学生,就因那为历史留照的冲动,踏上不归之路。

而在照相机的闪光之后,历史的血腥,再不能隐身于文字、湮没于忘川。你的至爱与至痛,要求人们看见。

国锋,看见后又如何?你当时想过这个问题吗?人们一直在说:为历史留证,留下证据来干什么?为什么要用你年轻的生命去冒险,为这一夜的枪声、杀戮、惊骇留证?这一夜,发生了太多事情,当时的我,不相信会开枪,我在军队的诗人朋友,不相信会开枪,然而你的父亲,早就告诫过你:政治是残酷的,他希望你不要介入政治……而你在这一刻,你究竟想到了什么,就这样义无反顾,带着你的照相机,奔着枪声而去?

如今还有人能够辨认那夜的年轻人吗?穿着条纹翻领衫,带着海鸥相机的人大学生吴国锋,他把自行车停在某个路口,在大军向长安街推进的时刻,他在西单、动物园或者木樨地这一带的某个路口,对准轰然前来的军队举起了照相机。平暴的军队、满腹保家卫国热情的军人,谁给你们命令,不允许一个年轻人拍下你们这威武之师?而向那一瞬间的闪光发出你们致命的子弹?

吴国锋,也许你当场倒下,即使你没有立即倒地,你注定无法迅跑。因为你带着脚伤,就这样,在冲到你眼前的军人面前,你带着中弹的惊骇,突然间看见了明晃晃的刺刀。你和刺刀是面对面的,你和那个握着刺刀准备杀戮的军人也是面对面的。你们各自的眼睛,永远地摄下了这一幕。他杀人,你被杀。他的杀戮竭尽全力,因此他的刺刀,在捅入你的下体时,用专业杀人者的力道实施了不折不扣的屠戮。他的刀锋洞穿腹壁,划破一个同类的肚肠,准确地镗开一掌宽的口子。拥有这样的杀人技术,他肯定苦练过很多次。

军人,刺杀吴国锋的军人,我断定你活在人间。茫茫人海,也不可能找不到你。你的功绩当日之后必定在你的战友中骄傲地讲述过,也许你因此立功晋级。你已经看见这个青年学生中枪了,他的肩部和头部已经冒出鲜血,血流满面的他,不可能有能力反抗,何况,照相机只是照相机,不是杀人武器。军人啊,你是来平暴的,你眼前这个青年,只是一个使用照相机的人,是谁告诉你,必须击杀持照相机的人?为什么,军队不能出现在平民的照相机里?

军人,刺杀吴国锋的军人,请你告诉吴国锋的父母,你们已经击中了他,他已经是血流满面,这一刻,刺刀的必要性在哪里?面对同样年轻的脸,你的刺刀没有哆嗦吗?是什么样的动力让你在吴国锋用流血的手抵挡你的刺刀时,在你已然享受了持枪的快感、明明可以放他一命的情况下,在你无比强悍而他已无力反抗的情况下,你依然决定致他于死命?就算你捅他的腿脚、挑他的胳膊、甚至划破他的脸,他也许还有生存的机会——请允许我做出这样不堪的设想。可是,你做了杀人狂的选择。你是职业军人,你知道这一刀捅进去的后果,而且,你这一刀捅得那样狠,那样深,那样毫无挽回余地。

军人,刺杀吴国锋的军人,你捅向和你一样年轻的人的肚子时,你肯定听见了皮肉的和刀锋撞击的闷响,你的手掌,一定感受到那生命的抽搐,你的脉搏不可能无动于衷,而连接那刀锋的鲜血和生命的骤然淍竭,可能是你此生的第一次经历(但愿它是最后一次)。这样的第一次,你杀人了,你亲手屠宰了一个人,你绝不可能在战友中隐瞒,也绝不可能没有见证。试问,你当年如何对你战友讲述这一幕的?你得到了什么样的评价和功勋?

二十一年了,军人,你在哪里,你能不能把你的故事再讲一遍,完成死在你刀下的吴国锋的遗愿:为历史留下记录?

吴国锋,你本来死在那一夜,那个刺杀你的军人,注定也不会想到,他在那夜幕下的杀戮就这样被照相机永远地保留了下来,带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再也不能隐瞒,再也无法注销。你手持照相机而死,你的父母不会使用照相机,但他们理解照相机保留证据的力量,他们把对你最后的爱,凝聚在你告别人世的影像里。

我们不能不感谢那为你留影的摄影师,在军车呼啸、到处追捕的日子里,这位摄影师机敏、沉默且忠实于你父母的托付。如果他仅仅拍下你的外表,这刀锋便再度隐入黑暗,那夜的残忍也遁入虚空。然而,沉默的摄影师把你所有的遗言纳入眼底,你的脸、你的血衣、你的弹孔和致命的刀口。你这位北京人,是如何克制了心灵和双手的震颤,凝视死者的腹壁和穿肠而过的刀口,并让它在你的镜头下凝定?还有,那位成都照相馆的摄影师,你们同样用无价的缄默,把这些秘密保留于暗室,让照片和亲情延续至今。你们,持照相机的孩子、父母和摄影师们无言地参与了一场记录的接力,影像的力量由此而生。如今,那压倒一切的枪炮坦克沉默了,你们的照片开始发出声音。

持照相机的国锋,你在那夜死去,又在镜头中复活。你下腹的伤口,自那一夜开始,拥有永恒的时间,注视未来中国,迎接遗忘的挑衅。它考验观看,为历史作证。它有点像神话中巨人的独眼,这个被军人用刺刀雕刻出来的独眼,凝视后人,延续记忆,与谎言交锋……想那一百年前,梁启超先生渴望一个少年中国,他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强则国强,少年自由则国自由。而那日少年横尸街头,到如今屠童案频发、毒奶粉肆虐;我们难道要说:少年殇则国殇,少年亡命则国不存?国家日益强盛,孩子的血依然在流,你的伤口在晴空下,要正义评判,要历史解释。

持照相机的国锋,你在那夜死去,又在镜头中复活。你下腹的伤口,自那一夜开始,拥有永恒的时间,注视未来中国,迎接遗忘的挑衅。它考验观看,为历史作证。它有点像神话中巨人的独眼,这个被军人用刺刀雕刻出来的独眼,凝视后人,延续记忆,与谎言交锋……想那一百年前,梁启超先生渴望一个少年中国,他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强则国强,少年自由则国自由。而那日少年横尸街头,到如今屠童案频发、毒奶粉肆虐;我们难道要说:少年殇则国殇,少年亡命则国不存?国家日益强盛,孩子的血依然在流,你的伤口在晴空下,要正义评判,要历史解释。

艾晓明:你的至爱与至痛,必须被看见——吴国锋:46张照片的故事一、新津少年

01

图一新津小街

这是你走后二十一年的五月,一个平静的上午,你的父母,陪同我来到这里,四川新津五津镇,一条僻静的小街。

02

图二新津一小

你的父母,看上去依然强健。他们走向对面的小学,1974年,你六岁,父母送你在这所小学读书。

03

图三你的母校

这是地震后维修过的学校了,教学楼显得很新。如果你今天能够和我们一起来看你的母校,你还会看到,学校大门上铭刻着令人鼓舞的题字:

04

图四少年智则国智

这三句话来自一百年前,梁启超先生在《少年中国说》一文中写道: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

05

图五新津一中

这是你就读的中学,当时叫新津一中。学校创办于1933年,今天在介绍校史的网站上,可以看到原天津市委书记谭绍文、原大连海洋生物研究所所长陈介康、江泽民总书记首席俄语翻译彭海蓉、北大教授王大昌、清华教授兰棣芝,还有两位公司高管的名字。

06

图六国家级示范高中

当然,不会有你的名字;可是,你本来是多么令学校骄傲的名字啊——1986年四川省文科高考总分第七名、新津县文科状元:吴国锋。

07

图七你从这里离开

你的父母为你骄傲,你被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工业经济系录取,这是三十多年新津县第一次有人考入这所大学,你父亲说,这是共产党培养干部的学校。你要去北京了,多少亲友为你庆祝,多少朋友为你送行,你刚满18岁,第一次离开家乡就能到北京求学,你的内心充满了多少青春憧憬!

8

图八吴国锋人大照

在你家中的茶几上,我翻拍下你的遗照。茶几上,蒙着你母亲铺上的蓝花塑料布。你勤俭的母亲,让你穿着过长的裤子上学,是预备着你长高吧。你在人大门口留影,衣衫的样式显得有点土气。

少年吴国锋,你相信吗,也许我们曾经擦肩而过。那时,我比你先一年到北京师范大学读博士,在你进入三年级时,我落户到人大校园隔壁的一座塔楼里,与人大附中一墙之隔。我比你年长二十岁,1989年,我是一个六岁男孩的母亲。我常常带孩子到你们校园打羽毛球,见过很多像你一样的年轻人。

9

图九少年游历

你在美丽的北京留影,背后是辉煌而古老的紫禁城。像入学几年后的大学生一样,你的衣衫得体,坐着的样子很放松。为你拍照的是谁呢?那个爱上你的女友吗?或者,你的同学?我们多么感谢,他或者她为你拍下这些照片,让我们可以缅怀和想象,年轻的你,怎样徜徉在古城的四季。

10

图十古城四季

11

图十一青春国锋

第一张照片让我看到你的清秀和自信,而第二张则有点桀骜不驯,或者,用今天的话来说,有点酷呢。你看着对面的谁?他或她,今天依然喜好摄影吗?会不会站出来,为你的青春做证?

12

图十二沉思的国锋

你的青年时代如斯开始,而我感兴趣的是,谁、在什么时候为你的这一瞬间记录?你含笑不语,若有所思。你的表情一点也不张扬,反而略带羞涩。少年人游历留影,这很平常,不平常的是,你向父母要求说,你要买一个照相机。八十年代,照相机尚属昂贵,不仅学生少有,就像我这样刚毕业的讲师,也是因为到香港进修,才有余钱买一个相机。而那时你的父亲,在家乡做点小买卖,他无条件地满足你。这样,在那个历史性的1989,我和你,相差二十岁的两代人,我们同时有了一个照相机。

13

图十三这里是未名湖吗

在你留下的照片上,我看到了你。从网上查找你的消息,看到一条记录说,你曾参加绝食,坚持了五个昼夜。你头上的白布带,那是绝食学生的标志。只不过,你的这一刻,应该是在校园里,这是北大吗?又是谁记下你这一刻的闲适,浪漫的少年人?

14

图十四1989年5月人大校门口

国锋,这是你的母校的东大门,五月中旬,戈尔巴乔夫来访,学生再次上街游行。照片上有学生拉着线绳维持秩序,校门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大标语。二十一年了,它再也没有出现在中国任何一所学校的大门前,而且,试问,今天的大学生,有几人会牺牲个人前途,为国家命运舍生忘死?

15

图十五请父亲汇款的电报

5月31日,你给父亲发来电报,请他给你寄钱,你说你会骑自行车返回。那时,学生运动已经延续多日,时起时落,作为一个教师,我的课堂上学生越来越少,戒严令已下,但军队受阻,也无法进城。在这前后,我想我大约去过四次天安门广场,第一次我和我的朋友去送被子,结果我们只是把被子交给了绝食圈外的同学。第二次我想去找我们的学生,结果,在人头攒动的广场,根本找不到他们在哪里。

16

图十六人民的广场2010年6月2日翻拍

这是我当时照相机拍出来的照片,而拍摄者是我先生。我们都是经历过文革的“老三届”,很多挫折,让我们对政治退避三舍。我当时正在翻译米兰·昆德拉,对他小说中的历史荒谬和个人至上深有共鸣;另一方面,每天照顾孩子往返上学,也让我无暇他顾。我连想都没想过,要去拍摄这些历史时刻。但是,已经有人在拍摄了,这张并非聚焦摄影者的大场景里,居于正中位置的,正是一位拿专业摄像机的人(下图为上图局部)。

17

图十七广场上的专业记者

我先生对摄影并不在行,而且腿有残疾,根本也挤不进广场中心。他尽量把照相机高高举起,而在他的镜头里,又一次出现了其他拍摄者的身影。

18

图十八风暴的中心

如果把这张照片的中心剪切下来,就得到一个拍摄者和历史的完整图景,这是在中国的心脏,纪念碑下翻卷的“中央戏剧学院”几个大字,仿佛历史的隐喻(下图为上图局部):

19

图十九记录历史的人

如今看着这些照片,我反复问自己,那一时刻,我在哪里?吴国锋,在同一历史时空,我们的心理时空真的不相同。这是你经历的第一场风暴,对你来说,是带来希望的风暴,对我来说,却像一个意外,一场节外生枝。我知道学生的愿望是好的,我也为反对戒严上街游行,但它没和我的内心生活发生太多关系。今天,我也许应该说,是对政治运动的反感窒息了我的想象力;历史荒唐,个人渺小,这种看法让我保持距离。

20

图二十人民英雄纪念碑前

昨天,我在我先生藏了二十一年的六四照片中,找到了这里的几张,其中隐约可见,那些记录历史的人。广场上的绝食学生、演讲人、组织者和领袖们,不到一个月,他们的命运就将永远改变,一些人入狱,至今未全部释放;还有一些人流亡,永别故国。

21

图二十一如果你离开北京

而你,吴国锋,你在北京站留下这张戴着绝食学生标志的照片,你其实已经准备离开了。你的电报在6月1日到达新津,这是你父母保存了二十一年的电报,至今可以看到邮戳上的时间标志:

22

图二十二1989年6月1日邮戳

时隔二十一年,我对6月1日后几天的历史记忆,也变得游移而模糊。我们的照相机里,只有一卷胶卷,我先生那时还没有户口,白天在一个社办企业打工。他只是在戈尔巴乔夫来访前去过一次天安门广场,从留下的照片中,可以看到从下午到晚上的图景:

23

图二十三反对镇压

六月三日深夜,我和我先生在家里阳台上听着不断传来的人大学生广播的消息,因为戒严一直持续,我们没有想到会发生大屠杀。有消息说是军队进城了,开枪了,模糊而不确定。似乎有类似鞭炮的声音,但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枪声。国锋,就是在那一刻,你决定了你对历史的责任。你的父亲说:系主任破例让所有学生那天晚上在宿舍打麻将——本来学校是不许打麻将的。而你在却带上照相机,骑上自行车就离开了。在麻将和照相机、回避与承担二者之间,你选择了后者;而这样的选择,直到今天依然是我们生活中的两难处境。

责任编辑: zhongkang  来源:牛博国际/艾晓明的博客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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