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友雷凤云
雷凤云,川东北广安县人氏,伟岸高大,侠肝义胆,其身段、情操、气节,皆非其矮子同乡邓小平可比。
雷氏原本拥戴邓氏,曾卷入1975年四五运动,街头抗议晚年毛泽东罢免三起三落的邓氏,据说还被军警追捕,当时他才十八岁,却早慧、忧国如斯。后邓氏复出掌权,改革开放,恢复高考,出身寒微的雷氏也顺势扶摇直上,考入大学,升西南师大英文研究生,这在学历普遍不高的八十年代,可谓凤毛麟角。
心存感恩的雷氏自毁锦绣前程,只因“冲冠一怒”。却不是“为红颜”——“冲冠一怒为红颜”典出流寇李自成攻入北京,其部将强占了大美人陈圆圆,令她镇守山海关的老公吴三桂一怒之下倒戈,开关欢迎侵略者,再一块儿彻底颠覆狗日的明代祖国——而雷氏,用他自己的话,叫“冲冠一怒为六四”,或“冲冠一怒为矮子”。多年之后,他在接受周锋锁的采访时道:“当年好多热血男儿为保邓血染广场,可十三年后,老贼居然也举起了屠刀,杀戮手无寸铁的爱国学生,是可忍孰不可忍矣!欲杀他雪耻,却近不了他身,所以有了挖他祖坟的冲动。在我们四川,如果某人造下天怒人怨的恶行,人们往往就挖他祖坟以示惩戒。”
于是在六四屠杀次日,全中国沦为超级兵营当口,雷氏串通同乡学子数名,匆匆策划,便乘长途火车返乡。第三日大早抵达广安前锋车站,冲着候车厅内数名神色诡异的旅客,口头发表了《挖坟宣言》,然后出站购置铁锹、锄头、钢钎等作案工具。
接下来搭公交车,可公交车司机拒载;打的,出租车也拒载。过客们行色匆匆,藏头露尾,雷氏感觉蹊跷,就留下同伙,欲孤身步行前往侦察地形,中途却被一交警阻拦并告之:以邓氏故居兼祖坟为轴心,方圆十公里均被军管。
雷氏猛吃一惊,当时他并不晓得,挖坟小组出了一怕死内奸,尔等行踪已被警方掌控。为了表达对铁血矮贼的耿耿忠心,省府直接抽调一个营(江湖上传闻一个团)的正规军,携带轻重武器,由军区司令员率领,星夜赶往广安邓氏故居兼祖坟,密密麻麻驻扎,刀出鞘,弹上膛,时刻准备歼灭来犯之敌。
《水浒传》的话,天可怜见雷氏,命不该绝。他欲寻旅店潜伏几日,伺机下手,无奈所有旅店查验其《身份证》后,均婉拒入住。蹉跎再三,只得无功而返。又过十余日,雷氏在大学宿舍被捕,旋即打入死牢,昼夜提审。因省委书记杨汝岱原系赵紫阳亲信,在学潮中态度暧昧,这次要借机弃赵自保,就越俎代庖,亲手从重从快判处雷氏死刑,上报北京核准,以示效忠。
“太悬了。”三年后,雷氏在监区号房对老威道,“主要是拖延了好些时日,风头一过,上面就依法改为宣传煽动罪十二年。”
命大的雷氏,先入南充地区蓬安县监狱,结识六四同道蒲勇、侯多蜀,随后一块儿转达县地区大竹县的四川省第三监狱,与老威等鱼龙混杂为伍。由于在狱外有挖坟图谋,在狱内有搞秘密组织结构谋,雷氏被看管得贼紧,似乎一举一动都有人告密。他和老威的重要交谈,都在周末傍晚的楼道进行。二人都平视前方瓦顶,有一搭没一搭,犯人们在身后往来穿梭,也许有偷听,但老威不在意。因雷氏对他,用对牛弹琴来形容,算客气了。
有一次,高音喇叭突然宣布,立马召开全监犯人大会。大伙儿整队而出,刚黑压压一片下蹲,就见雷氏被五花大绑架上台子。原来他写了一封英文信,重金委托刑释留监就业人员夹带外寄,却被寄信人检举立功。于是此刻,监狱政委正挥舞那页信纸厉声呵斥:“人赃俱获,贼胆包天,姓雷的竟敢里通外国,出卖本监机密,反革命本性实在难改,只有整材料加刑了!”
接着“打倒”“砸烂”之口号震天响,雷氏不服,欲争辩,嘴被封;欲挺身,腰被折。之后打入狗洞小间听候发落。因狱方无人识英文,又怕泄密,就将其罪证专程密送省劳改局,夤夜拜请多名专家破译,结果是雷氏写给母校硕士生外教导师“彼得教授”的新年问候信,其中请教了若干英美方言读写之异同,却只字未提坐牢。
老威没文凭,可江湖经验直追博士后,不会犯这种轻信兼轻敌的学院派大错。虽然他也参加六四政治犯集体绝食,抗议禁闭雷氏,还充任大伙儿的谈判代表,但唯一的滚刀肉谈判词却是:“不放人我就从二楼跳下去。”
当时正值《劳改白皮书》在联合国发表,狱方为了与时俱进做样子,就三两脚踹飞老威,提前放雷氏出洞。雷氏受到大伙儿英雄般拥戴,也享用了老威之肉麻赞词,连称“不敢当”之余,又预测六四平反在即,他却不要平反,只要矮贼自刎以谢遇难亡魂。
转眼过年,狱方为响应邓氏“搞活经济”的号召,破例允许犯人留影,收费提高至墙外的五倍,却是数年未遇之特大福利。于是全监近三千犯人均踊跃登记,六四政治犯也夹杂其中。业余戏子老威见有机可乘,就着囚服,以劳改车间和监区作背景,照相若干;接着提议在场十多位六四政治犯合影;再接着挑选其精神抖擞之六位,一律大背手,着囚服,后排三位缠头巾,前排三位戴眼镜,酷似监狱大学毕业照。内中好汉依次是:蒲勇、雷凤云、廖亦武、许万平、李必丰、赵明洪。
老威面带猪相心窍嘹亮,三日取照即寄老母,稍后又趁妹妹探监夹带一份。再稍后出狱,立马捎去香港,《百姓》《开放》等反动杂志,都如获至宝用作封面。这下子殃及池鱼,狱方大搜查,迅雷不及掩耳,所有犯人的狱中照片及信件均被收缴,六四群体更是人人过关,背靠背审讯,然后打散安插在各大队刑事犯中接受严管,片纸无存——这是共党统治几十年仅有的一次在押政治犯集体照曝光——世纪末雷氏出狱,携妻女来成都,老威设酒接风,席间雷氏忆及此事,苦不堪言之种种,令老威很不安。雷氏却道:“谢谢威哥,让外界知道有我们这些人,受罪也值得。”
老威汗颜,拱手转交了“中国人权”主席刘青赞助的六百美元。雷氏感恩不已,叹道:“这又何必,六四入狱上万,需要帮助的何止千百?我通晓英文,隐姓埋名,教书养家,没问题的。”
老威唏嘘道:“你真甘心?”
雷氏凝视旁边枯坐的妻女,呷一口酒道:“在里面不甘心,有幻想,所以九六年我起草了一份六四重刑犯致联合国、中国人权、大赦国际的呼吁信,侯多蜀、许万平、蒲勇都签名了。也带出去寄了······”
老威打断道:“我晓得!杨伟带来我父母家,我还没看完,一堆警察就扛着摄像机,砸门而入,眨眼就人赃俱获,《我的证词》第二稿也落网。杨伟被抽了十几个大嘴巴,戴铐押走,我被宣布监视居住一个月······”
“对不起啊。”
“应该我对不起,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又是寄信人反水告密,我们都关了几个月狗洞。”
老威苦笑。本想道:“雷兄啊雷兄,这辈子你要被出卖多少回?”却忍住了。
缄默良久,一杯接一杯,却浇不下心中块垒。直到席终人快散,雷氏方道:“刚才说在里面有幻想,出来面对死等我多年的妻女,就没了。以前全民爱国,如今全民爱钱,看来共党几年不得垮。可你我还得熬。威哥呀,告辞了。”
告辞了。斗转星移,梁山弟兄这一别,再也无缘相见。偶有江湖传闻,雷氏已异地教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直到十七八年之后的最近,老威已流亡异乡,某天上网,竟发现雷氏接受原六四学生领袖周锋锁采访,还一口一个“屠夫”“老贼”“挖坟”“雪耻”,昨日之血气方刚依旧,轻信兼轻敌依旧。
掐指一算,雷氏已六十。
老威止不住心潮起伏。
2017年4月21日星期日于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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驯兽师陈云飞
陈云飞,川东北大巴山脉达县人氏,粗腰身,大脑壳,一说一笑如弥勒佛再世,却自称“驯兽师”。皆因天安门大屠杀时,他在北京念大学,曾耳闻目睹坦克和大兵在街上追碾和扫射抗议民众,癫狂如红眼野兽。
于是数年之后,怀旧的陈氏产生了“驯兽”的念头。他在成都远郊廉价租下一小块荒地,整理成苗圃,以栽培和出售花木为生,却将此地挂牌命名为“陈氏劳改农场”。法人代表:陈云飞;政治面貌:二十年不知党为何物;职称:驯兽师;驯兽对象:公仆或警察。
之后,他胸前挂着“驯兽师”的纸壳招牌在全国各地游荡,替底层百姓义务维权。殊不知,作为“驯兽对象”的中国警察或公仆政府,比世界上任何野兽都凶猛太多,所以陈氏挨了不少黑打,浑身淤青经年不散,还有数月起不来床的煎熬体验。于是他又在驯兽师招牌底添一行“请公仆不要对公主动粗”,引得路人围观失笑。因为自老毛始,这个党就宣称人民是国家公主,自己是人民公仆;可法律又框定仆人侵害主人时,主人只可报告不可还手,否则构成犯罪。
老威对陈氏五体投地,不是因他不怕挨打,而是他说“不挨打睡不着觉”,幽默得令人想哭。陈氏又说:“都是为八九六四那次‘矿难’。”
“为啥叫‘矿难’?”
“为啥不叫‘矿难’?”
“明明是大屠杀······”
“大屠杀也叫‘矿难’,多年以后,当事人全死绝,大屠杀就叫‘矿难’。”
“你这人咋不讲道理?”
陈氏挤挤眼。老威恍然大悟。是的,多年以后,大屠杀就叫“矿难”,在煤炭般的黑夜,几十万街头抗暴者都是“矿工”,而戒严部队是为抢救“遇难矿工”而来······共产党一直照这种逻辑创造历史,不服不行。所以在2007年六四当日,陈氏花了四十五块钱广告费,在《成都晚报》登了一则小广告:“向坚强的六四遇难者母亲致敬!”加标点十四个字,却惊动了省市区三级党政军部门,最后还惊动了中共中央。限期紧急破案,逮住的却是一尊不太正经的弥勒佛。
老威也吃惊不小:“党报登这个,变天了?”
“没有啊。”
“那你怎么骗的?”
“没骗啊。我就是照我党的一贯逻辑,把屠杀说成矿难。2007年全国发生了几十起矿难,大家都小儿麻痹了。广告部小姐真不错,还问我是不是矿难家属,我说是。她叹口气说你爸妈挺不好受吧。我说爸死了——我爸真死了——希望妈坚强。于是就过关了。”
“刨开矿难二字,其它都是实话。”老威审查毕,点头赞道。“高。一会儿奖你烧酒一壶。”
转眼又一年六四,陈氏上身西装领带,下身穿一超短裤,老威远远望去,像没穿裤子似的,就顶着毒日赶去指正。不料这厮抬腿就上了停在市中心的一辆献血车,伸出汗淋淋的脖子,要求献血。护士挡开脖子,拉过他的胳膊扎针,他却突然道:“今天六四,是天安门大屠杀的忌日,你晓得不?”护士一抖,针扎歪了;陈云飞笑道:“冤魂附体了吧。你该报警才对,就说有六四暴徒在献血地方搞破坏。”护士吓哭了,因少不更事,果真报警了。
之后被囚数日,出来时嘴皮肿胀如猪鼻。众弟兄请接风酒,老威也夹杂其中,作为底层访谈专家,面对如此访谈对象,却啥话也说不出。其他人——比如一六四难属,触及灵魂之际,老威还能尽一文人本分,尽量用好词好句安慰,但是眼下这厮,嬉皮笑脸如同痞子,哪怕再惨,哪怕内伤在心中,长久不能愈合,大伙儿也只能调侃以对。
接着陈氏被阻止出境。上诉上级海关无果,就从深圳回到成都远郊,替老母熬了一锅粥后,才掏出护照和港澳台通行证,放进自制的纸棺材,再头缠白布孝帕,猫哭耗子般,为这些国家证件举行隆重葬礼。当相关图片上传网络,网警们气得发出阵阵咆哮,可一时寻不出报复由头,于是乎立下毒誓,早晚得挖坑拿下这狗日的驯兽师。
结果在2015年3月25日,野兽还不及挖坑,驯兽师就自投罗网,还带领二十多人,去成都远郊新津县,为六四死难者吴国锋扫墓。老威在十年前登门采访过吴国锋父母,被英译者黄文收录在兰登书屋出版的《吆尸人》中。这个二十来岁的大男孩,曾是新津县高考状元,八九六四凌晨,因酷爱摄影,要去街上留下“历史记录”,却被迎面而来的戒严部队射杀。不对,不是射杀,而是一脚踹倒,用刺刀活活捅死。吴国锋临死前,用双手抓住刺刀,两眼瞪得大大的,但刽子手还是长唳着,用尽吃奶的力气,将整把刺刀捅进他的肚子,然后朝上挑,留下一道很宽的钝口。
陈氏读过这篇故事。他早就说要去吴国锋墓前献一束花,洒几滴鳄鱼泪。还有吴国锋父母,因痛失爱子,哀伤过度,一个偏头痛,一个被摘除一个肾,他也想登门探望,“看二老认不认驯兽师为干儿子”。这次他真去了,被一百多名兽警围歼。罪名早已内定:煽动颠覆和寻衅滋事。
羁押两年后,陈氏驯兽案开庭审理。检察官念完《起诉书》,律师作无罪辩护,被法官屡屡喝断;厅外声援的乡亲们,都依次被塞进流动兽笼;轮到驯兽师作最后陈述,法官瞅瞅腕表,指令在一分钟内结束。陈氏立马深呼吸,火速朗读道:“亲爱的律师、公检法老千们:我被折腾了两年多,感觉就像孙悟空在炼丹炉中,舒服极了。对我的迫害、殴打、戴脚链,就像做数学题,越难越有趣,意义越深远。再次感谢公检法老千们对我的打造,感谢你们把我打造成宣扬言论自由、反对独裁暴政的品牌推向全世界,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其实我没有那么好,那么勇敢······”
“闭嘴!”检察官发出狮吼。
“我对在监狱门口徘徊的官员,总是苦口婆心地提醒:前面是万丈深渊,回头是岸,但他们仍然我行我素,后来,都陆陆续续进去了,从周永康到李春城,再到李昆学。网友们都笑我是乌鸦嘴,提谁谁入围······”
“闭嘴!!”法官、检察官、书记员齐发狮吼。
“老千们啊悬崖勒马······”
“堵死他的嘴!!杂种!!!”法庭变成斗兽场,狮吼虎啸此起彼伏。兽警猛扑,驯兽师闪避,警棍上下扫荡,击中了被告面门,血泪四溅,可朗读还在继续:“主啊,求您宽恕我······也请宽恕公检法老千们,因他们不知道他们所做的。以上祷告是奉天父天子耶稣之名······”
驯兽师被按翻,嘴皮再次肿胀如猪鼻。法官抹汗宣判四年。陈氏不服,誓言上诉,理由是判得太轻了。
而此刻老威已飞逃德国。闻之悲愤难抑,又禁不住笑翻。手边有一本《百年孤独》,作者马尔克斯前不久去世;而两年前陈氏被捕当口,墨西哥的马尔克斯基金会还来函邀请过他。“这太像《百年孤独》里的故事。”他说。接着想起马尔克斯讲的另一个与陈氏更密切相关的故事——一个独裁者抓住一个反抗者,独裁者听说反抗者的职业是驯兽师,就去马戏团牵来一头雄狮,关进铁笼,饿了三天三夜。趁狮子癫狂时,将反抗者推进狮子隔壁的铁笼。于是,在饿狮一次次猛扑下,反抗者只能背靠最里的旮旯,饿狮从铁栅伸过来的爪子就在咫尺间晃。
老威极担忧,可毫无办法。无眠的长夜,他提笔写道:“老家的驯兽师呵,但愿今生还能见着你。”
2017年4月15日于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