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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晓明:时间的逆行者——漫谈封城日记及其异议叙事

作者:

第一,强调以个人日记来保持和呈现历史的真实性和多元面貌。

第二,淡化了其中某些私下流露的内容之重要性,将之视为一种认识过程,或者情绪化的反映,而非定论。

第三,相信读者对日记的鉴赏力。拓展言之,读者也可以拥有自己的诠释;这是后代读者天然拥有的自由。

日记得以进入后世,我们看到,其中的一个标尺或者说重要的中介,是时间。对于后人,有些隐私不再重要,而其中不为人知的个人体验以及历史细节,呈现出非同寻常的意义。过去的日记作者在乎私密性,因为隐蔽才有自由,才能摆脱意识形态的监控、社会规范的压迫、他人的告发以及日记所涉人的围攻。而对于后世的读者,日记仿佛化蛹为蝶,超越了历史、社会和时间的限制。那些可能伤害到日记作者的故人旧事颓然而退,日记脱颖而出。

这是什么意思?日记是抗拒时间的逆行

者?

3、日记逆行:异议性叙事

写到这里,我想起《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

——法国作家普鲁斯特。他在《驳圣伯夫》

里说过这样的话:

我怀着焦急的心情,对着一个过去的时间转身走开,这过去的时间从此我是再也见不到了,向我伸出无力又多情的手臂的逝去的一切,从此也只有弃之不顾,可是,那失去的一切似乎正在向我说:让我们再活转来。

当我们阅读前人写下的、或者自己写下的日记,那种让失去的时间复活的感觉,不正是日记的逆行姿态?

当然,不是每一个普通的作者都有普鲁斯特那样自觉的逆行意识。普罗斯特非常明白,他的写作是一种逆行。他强调感觉超过理性,唯有这种超越,才能把握住印象中的东

西。而且,还有那些潜藏于我们感觉内部、

被囚禁的意识,那种由于某个客体(例如,

小玛德琳点心)的突然呈现,被我们重新唤

醒、释放的感觉,由此,生命中的某个时辰

得以复活。

用普罗斯特的角度来看日记,我们或许可以把握到日记的某种重要性;我将之归纳为异议与抗争。但是我这样说,是不是太宽泛?是否把日记混同于其他文体?因为任何真正有价值的文学艺术,何尝不是个人的异议和语言的抗争?但区别在于,无论如何,日记大体属于非虚构的范畴。即使无所不包,日记有一些基本特征:

1、线性时间框架——即它总是逐日记录(哪怕是周记甚至是补记),它总要遵循线性时间。

2、个人记录——它总是以作者的个人经历为中心,基于个人观察以及个人视角。

3、当下记录——它总是围绕着生命中的今天,在逝去的与未来的时间流程中,唯有今天、当下、此时此刻,是永恒的主题,也是不可替代之物。

4、它总是以内心独白为主要的叙事形式。而后人在阅读日记时,几乎完全是反向地进

入文本:

1、超越线性:阅读时可以顺着读、挑着读,但总是逆向地进入过去之河。

2、超越个人:从某一个人的观察,读者进入到在个人经验里呈现的社会经验。

3、超越历史:日记中的内容也许在过去的那个时代不合时宜,而读者可以将今天的价值观、今天的时空带入到作者的时空,从中找到历史与今天的关联、对照、互相映射;得以重新审视那个时代,无论是价值观还是常识的位置。

4、超越独白:在阅读过程中,逝者与生者、作者与读者展开对话。

举例来说,肖军在1945年5月21日的延安日记里写到:"夜间去看《白毛女人》,费去了六、七个钟点,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的最差的戏。"

如果这几句话在文革期间曝光,一定会成为肖军的"反动观点"之一。而我们现在读到,则会觉得其中包含了饶有兴味的细节:一个是肖军所坚守的艺术水准,他完全不认同这种粗糙的为政治服务的作品。再一个,说明《白毛女》这个歌剧的早期版本相当长。还有,肖军的政治态度也表现在日记中,他越是直率,越是直言不讳,也越多地保留了历史的真实性。在《延安日记》中,肖军记录了革命给他带来的失望和痛苦,尤其是那种以革命的名义整治知识青年的政治氛围和手段,今天看来,实在是令人触目惊心:

高原夫妻来了,他们在保安处被囚禁了三年,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他们讲说了那里面"无法无天"以及悲惨的情形:一个女人疯狂了,被光身囚禁在窑洞里,弄了浑身粪便;一个东北人被囚禁了六年,有肺病;一个中学校长陷在昏痴状态,吃烟把手指全烧成了泡!一个东北女人"十五分钟"回答罗迈的"有问必答,言必对题,禁止耍死狗"她上吊了,罗迈还说她是"死特务"......

不仅如此,还有,在9月14日的日记里,他写道:

从章煌谈话中,一个会唱歌的女人(戴 XX),在鲁艺因失恋(华 XX)受刺激,又被整疯,到保安处被打,疯了,两冬天腿蜷曲卧于冰冻中,屎尿中,后来光身子,不屈服,被饿站几天,歌歌,哭哭,笑笑......

所有这些令人惊悚的内容,在文革之前的几十年里,从来没有公开过。它没有成为有关延安知识分子命运的公共记忆。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也不敢披露。这些苦难,被当时的意识形态完全遮蔽;却有幸因个人日记而得以保存。肖军在冤案遇难者的追悼会上泣悼:

"一个青年走向光明,生长起来是不容易的啊!不要忽略他们底血......更不要忘记了这些血底经验和教训啊!"

不幸的是,日记作者的眼泪和浩叹和当时的悲剧一道销声匿迹。随之而来的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一代又一代青年知识分子在浩劫中惨遭虐杀和摧残。

从肖军这天的日记里,我们知晓了諶曼丽的名字。如果不是这日记,谁会知道那天窑洞坍塌导致一位少女的死?而她之所以被关在窑洞中,是因为所谓"抢救"运动,她正在"等待组织上的结论啊!"

如今,距离肖军的写作时间,已经过了75年;这样的细节和场景却令我们温故知新,引起强烈的思想共鸣。尽管这中间隔了若干个历史时期,包括特别黑暗的偶像崇拜和专制岁月。

如果要小结一下,可以说,日记的一个迷人之处正是在于它的异议性。它在当时当世所需要维持的私密性是有道理的,越私密,越自由;越有利于作者维护个人的内心世界,无所顾忌地表达对生活的独特审视。当然,

我举肖军上述日记的内容,相对来说,政治性比较强。我们很容易看出它的异议性质:质疑强权,坚持己见。

其实,即使是生活化的日记叙事,那些令我们感动的书写,也来自它的异议性——与宏大叙事的距离。例如,媒体乐于塑造的父亲形象,总是那种硬汉型的、阳刚气质的英雄,至少也是无名英雄。但在流行歌曲《父亲写的散文诗》中,词作者董玉方直接从父亲日记里截取了其中的文字,父亲在那里倾吐了自己的愁烦、无力感和自责:

一九八四年庄稼还没收割完儿子躺在我怀里睡得那么甜今晚的露天电影没时间去看妻子提醒我修修缝纫机的踏板明天我要去邻居家再借点钱孩子哭了一整天哪闹着要吃饼干蓝色的涤卡上衣痛往心里钻蹲在池塘边上给了自己两拳

这是我父亲日记里的文字

这是他的青春留下的散文诗......

这是类似朱自清的《背影》中那样平凡、甚至有点笨拙的父亲的形象,而在这种平凡卑微中流露的人性,既脆弱又深厚;它成为连接两代人的情感纽带。父亲的困境和痛苦,通过歌曲中得以升华,听众得见其中人性的光芒,所以为之感动。

5、封城日记:疫城内的创伤叙述

以上谈到了多种日记文本,我总的感觉是,这些与武汉疫情期间兴起的"封城日记"不太相同。

假定日记有其传统,那么这些不同,表现在

哪里呢?

以方方日记和郭晶日记为例,包括其他一些类似的文本;与其说是个人日记,不如说,是个人记录加公民报道的合成。

换言之,它是日记体,即采用了这种比较自由、从个人观察和经历出发的文体,但它诉诸的对象不限于作家自己,而更多的是社会公众。

由于它主要是对公众说话,它的战地报道的意义,大过它与自己内心对话的意义。

还有,由于它几乎是即日写出立即上传,很多读者甚至说到,一天不看方方日记这一天就不算完结。这种读者效应,也呼唤并且引领更多的作者明确地通过日记体向公众说话,做及时报道。以至于方方得到这样的美誉:最好的"战地记者"。

先从公民报道这个角度来讲,我们可不可以想一想,为什么这一时期的武汉的公民报道,不直接进行,而要假以封城日记的形式?

记得白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作家对

外媒称她为"记者"非常反感。她认为这完全是侮辱性的称谓:"我从五岁开始,就知道自己要成为一个作家",而非一名记者。我也相信,方方更在意自己作为专业作家的身份,而作为疫城记者(日记作者),恐怕也是始料未及。

那日记怎么写成了公民报道的?我觉得,在估计这一时期任何人的日记成就时,不能忘记一个基本的事实,那就是言论管控的存在和报道者的牺牲。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Matters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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