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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晓明:时间的逆行者——漫谈封城日记及其异议叙事

作者:

解封日记

2020年4月8日星期三——4月10日星期五

4月8日武汉解封第一天

写在前面:这篇文章拉拉杂杂写了十多天,现在我决定收尾。它是对这一向比较流行的"封城日记"的一些思考,我从3月下旬开始写起,因此,以下也标注了写作时间和当日的简短记事。

封城日记之十五2020年3月29日星期日——4月1日武汉封城第67天——70天

1我真的有必要掺和进"封城日记"吗?

昨天开始,我把原来放在家里的绿植一盆盆搬到外面院子里。因为室内花草越来越萎缩,长了几年的芦荟开始烂根。记得春节期间看过一个消息,为了杀毒,自来水在允许范围内加大了氯气的注入,用水时最少静置两小时再用。现在再查,只看到辟谣消息。但是我的确记得,那些日子,水的味道发苦。再则,现在的电水壶没过几天就结上了水垢。

这是一个被辜负的春天,我们小区里梨花开了,落了,满目新绿。接着,门前的樱花盛放。往年这个日子,我就会给家里的阿姨盛装拍照。现如今,阿姨回不来;我们的车也走不出武汉。这几天广为流传的视频里,为了出境复工,在九江大桥上已经上演了一场战斗。昨天,在北上离鄂的出口信阳,鄂牌车也排了长龙;全都不得出境。

疫情下幸存的湖北人,苦日子没有到头。

今天又听外地朋友说,他们单位的领导悄悄给本地人打了招呼,不要和单位里的湖北人走近。

禁忌,好像古希腊悲剧中的命运女神,紧紧

追逐着湖北人。

也就在几日前,方方告知读者,武汉封城60天,即将在4月8日解封;她的封城日记也到此终结。

同时,我们知道另一位武汉年轻人的日记即将出版,有人误以为这就是方方日记,其实它的作者是郭晶。

这样两件事,都触动着我。首先,作为一个

写作人,对他人的写作成就,尊重和敬慕油

然而生。每天都关注、思考和写出来,这是

很大的劳动量;我做不到。再则,还有一种

反省:他人履行了责任,自己是否尽到责任

了呢?

我并不是一个自觉的"封城日记"写作者,每天我都在思考一个问题,有必要掺和这类写作吗?这是非我不可的事情吗?我内心常有一种否定的声音。首先,自己并没有机会去做有关新冠的调研,缺乏第一手资料。再则,我们小区距离中心城区甚远,确诊病例很少;也没听说发生过激烈的冲突。而且,我不是缺乏写作计划的人;有太多的计划尚未完成。我常想,专注于原来的工作,才是正确的选择。新冠疫情以及封城的主题,我一无研究二无准备;最后竟然也开始写疫城

随笔,完全是因为身在此地,猝不及防地撞

上了这件事。

接着,也就撞上了枪口。我要说枪口就是因为,在写了十来篇这类文章之后,"艾老师工作室"这个公众号,在3月25日被封禁了。

因为这件事,也因为要参加郭晶《封城日记》在 matters上的讨论,所以,我就想整理出自己对日记特点性质的一些思索。

2我怀疑——因为,真实的日记是秘而不宣的写作

当方方说不再续写"封城日记"时,我曾想在公众号上续写封城笔记。失去自己的公众号,这个封禁,让我一下子找不到可以精心打理的写作园地,也无法再与每日鼓励、支持和转发我文章的读者呼应。而且,根本就是强制性地剥夺我发表的自由;毫无道理可言,却没有申辩的可能。

这是为什么?每日我们可以看到大量的人在写公众号,转发他人文章,贴上自己的打赏码;同时,很多勇敢而智慧的原创作者一个接一个地被封禁,逐渐淡出。例如,人们现在很难读到像王五四那样犀利而潇洒的文字。

不言而喻,答案在每个头脑清醒的人那里。回过头来再说日记这件事,从一开始,我对这类文字所冠之的"日记"二字就抱着怀疑。这些的确是每日记事,但与通常意义上的日记不一样。

很简单,一般来说,日记不是写给别人、而是写给自己看的。日记也许是我们最初对所谓个人隐私的一种自我意识和体认。通过日记,我们与自己的内心对话。日记是伴随个人成长的文体,识字或者作文课让我们习得日记的写作规范;但此后,日记写成什么样子,完全是一件个人随心所欲之事。

由于它是如此个人化的一种写作实践,所以,日记的基本特征就是秘而不宣。我们通常读到的名家日记,在写作的当时,并非为公之于世而写。而这种不得公开的态度,在民国学人张宗和中学时代的日记里,有一段彬彬有礼的表述:

这本书假如到了你的手中,假如不看,那我感激不尽;如你一定要看,那我自然没有法子阻止你。不过我有一个要求要请你答应,就是请你看过过后不要把这本书中的事告诉旁人。也不要来告诉我说:"你的日记被我看过了。"这要求你能答应吗?

那一年张宗和16岁,他是针对亲朋好友偷看日记而特别把这段话写在扉页上的。其实这种感觉我们并不陌生,回想一下,我们自己小时候的日记本,不也是藏匿心事之地吗?在他人看来微不足道的事情,在写作的那个"我"来说,却是不容踏足的秘密。日记,是一个人与自己独处的净土。

说到这里,我还记得在文革时我刚上中学,也有自己的心事,也开始写日记。那些日记并没有多少个人见解,如今也早已不知去向。有一天我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当时我借到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著作《怎么办》;里面的很多问题,我也并非看得懂,不过是在本子上抄一些令我心仪的句子。这时父亲走过我身边,他突然厉声说道:你遮什么遮,我没有看你的东西。当时我心里很委屈,因为我并没有遮掩什么。那时父亲因为在外面挨整,受了更多的委屈,他对人与人之间的戒备非常敏感。

再说回张宗和,他将写日记的习惯保留了一辈子,连文革的暴虐也不能让他克制写日记的冲动。子女后来找到他的日记,共计有73本(其中缺了5本),这是用一生来完成的一件事。在我认识的老先生中,北京的五七幸存者任众先生也是一位几十年如一日坚持写日记的人。他著有《活过爱过奋斗过》一书,虽然他并不是一位职业作家,但这本传记的文字功底相当好。在我看来,从内容的丰富到叙事的引人入胜,胜过专业作家刘兴武为任众所写的报告文学。这种表达能力和任先生从不间断的日记写作是有密切关系的。

下图:任众先生与和凤鸣教授合影(艾晓明摄于2014年,兰州),和凤鸣的前夫王景超在夹边沟劳教中遇难,详见和凤鸣《经历:我的一九五七》

4月1日星期三

【前几天写到这里,去做晚饭。洗洗涮涮,一晃几天过去了。我在家里做了好多家务事,没时间回到写作上来。因为交通没有全部恢复,家务工也回不来。目前这种情况,

很可能要再持续半个月。】

继续讨论有关日记的事,昨天谈到了第一个问题:

第一,日记是反公开的书写,日记是我们隐私的一部分,它的特征是私密性。

我们承认第一点的话,那么我们继续讨论,既然我们如此重视日记的隐私特征,它只对它的作者敞开——我们强调它的私密性以及不允许外人阅读;那么,这个私密性给人带来了什么呢?

我想到的第二点就是:书写的自由

我们写日记,几乎可以写任何事,也可以不介意任何文体要求。假设我们相信,日记不会因政治见解而受到追究,或者他人会尊重隐私不去窥视;那么,有什么理由,你不会在一张白纸上无拘束地写下你内心的一切?

而且,因为它不为发表而写,它可以拥有所

有的不完善。不必完整无缺,不必是成熟的

想法,不需要恪守什么规则。例如,我们看

苏珊·桑塔格的日记,有些就是一个标题、

一个注解,或者半句话:

科幻小说——关于非个人的当代负面想象的大众神话来世生物=那个"它",所接管的

随笔:风格,沉默,重复。

这种,外人根本就看不懂,无法补足句子里的或者作者未落笔纸上的空白。除非你对作者这一阶段的生活、思考和创作做过深入的研究,那样的话,或许可以破解这些词组和标题里隐含的信息。

如果说,日记的形式是如此的自由,我们拿这种自由来干什么?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得出日记的第三个特征,那就:它与作者自我的契合。

日记是自我成长的投影,它伴随一个人自我意识的形成和发展,它成为是人追求自我完善的实践。

我们在很多著名人物那里都可以看到,越是对人类贡献巨大的人,越是对自己有着严格的内心要求。他们通过日记,不断审视自身,追求自我完善。例如,晚年的托尔斯泰在创作已达巅峰,并且在全世界拥有了很多信徒。而他在日记里,依然在对自我提出质疑。下面这段出自他1906年的日记,他说:

我此生看不到我的活动的后果,这令我伤心。从我这一生中找不到一种活动使我能够完全确信我那样做不是从尘世的虚荣出发的,这也令我伤心。我需要的东西我已经有了,可我还在抱怨。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Matters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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