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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捞历史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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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而言,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学生即使不满,针对的是执行阶级路线的招生办,大多不涉及母校。清华附中的不同在于他们办了一个预科班,该班享有更好的师资,上清华的比重极高。当时在全北京,这样的“重点班”绝无仅有。为什么要办预科班,无疑是蒋南翔及其麾下培养高材生的鹄的所使然。不想办好教育也罢,若要办好,就必定与阶级路线严重冲突。正如同那个时代的厂长,不努力抓生产还好,太努力了很可能被扣上“不突出政治”的帽子。附中的预科班是招分数高的,还是出身好的,二者如何协调,“总分”如何计算——这是无法操作的事情,难为了附中的万邦儒校长。他肯定不敢公示他的标准,正如那时高考不公布分数和录取线。一边是阶级路线喊的震天介响,一边是遮遮掩掩的具体操作。公然大面积地欺负出身不好的人太不好看,又流失了若干能力好的学生,不贯彻党的阶级路线则有没顶之灾。所以只好黑箱操作。万校长是如何操作的,或许我们永远无法知晓了。高考不公正的洗牌发牌,毕竟是在同龄陌生人中。而附中的分班是在知根知底的同班同学中。异常敏感的200余名清华附中的16岁少年,眼巴巴地看着一拨人进了预科,一拨留在了普通班。本书研究的正是一个普通班,其中包括更多的失落少年。其实,蒙受伤害的岂止熊钢、戴建中,首当其冲的是校方,是万邦儒和蒋南翔,他们两边不讨好,两边都骂死了他们。说到老根,谁让你摊上了毛泽东这样的首领,谁让你还一心要办好教育。于是蒋南翔这位共产党教育战线的首席官员,在自己的后院,将清华附中天才少年们的心灵,催化成愤怒的渊薮。

有当事者说,红卫兵发起者中有数位天才少年。他们智力超群,精力过剩,不满于当时教育制度的束缚,这是他们造反的真实原因。笔者长期持有的一个观点是,推动一个事物的动机最初常常并非一个,而不是一个要胜过一个,因为如是推动力更大。过后必有一个是主要的、决定性的。当最初的造反者称校方执行了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时,或许其中有些人是在教育方式上不满,另一些人是在阶级路线上不满。他们共同起事。但起于毫末的造反,引起响应和共鸣,压倒多数的回应者是谁,共鸣是什么?是干部子弟,是对学校执行的阶级路线不满。最初造反的一部分人针对的是教育方式是可信的,因为诞生地的红卫兵组织最初包括少数非红五类的同学,这在迅速效仿清华附中的其他学校的红卫兵组织中是绝无仅有的。这也佐证了,其一,最初的造反动力不仅来自阶级路线上的不满;其二,清华附中红卫兵从地下走向地上之时,阶级路线已经成为他们的旗帜和锋芒。而阶级路线上的不满,是与预科班密切关联的。

记忆,是时下流行的心理学、社会学前沿。口述史方兴未艾。与此同时,学者们的批判性思维已洞悉记忆的偏颇。那为什么依然要借重口述史?请问,哪个材料,哪个方法是毫无偏差呢?尽管我们熟知记忆理论,看到伟东论文中娄熊事件的回忆,仍然震惊于大家对一个事件记忆上的差距:有人说是早饭,有人说是午饭,有人说是娄打了熊,有人说是熊打了娄,众说不一,却都振振有词。我预感,这段言之凿凿、却人言人殊的材料,可能会成为记忆研究的经典案例。帮助当事人们完成记忆重组的既有偏见,更有仇恨。往事、偏见、仇恨,熔于一炉,三者相互改变着各自的面貌。

我认识数十名清华附中老三届的学生。他们的风格不同于我的母校八中的同学,也不同于四中、实验中学。他们是独特的。而在清华附中内,高631班是两种家庭出身的同学冲突最惨烈的班级,我不称其为派系冲突,虽然出身与派别密切关联,因为我以为出身决定了派别,而出身比派性更为本质。同窗之谊,常常超越阶级、种族、社会,是每个人一生中最珍视的情感之一。我怀疑古今中外有没有第二个班级,能像清华附中高631班那样两拨同学间充满仇恨,45年不能化解,不相往来。虽非当事者,听闻这样的情形,笔者黯然神伤。1966—1968,一个什么样的世道。

1965年清华附中为清华大学输送了60名学生。这是太高的数字,应该不存在清华大学的偏袒,那一年他们的高考成绩高居全市第一。而1977年恢复高考后,清华附中老三届六个年级全体学生中,只有两个人进入当年全体附中同学梦寐以求的清华大学。一届输送60人,对照六届输送2人,其反差令人震颤。另一个反差是清华附中的昨日与今日,昔时英气逼人的清华附中已经不复存在。一个学校办学之高下只能由其学生日后的品质来定性,其他都是瞎扯。当年的附中产生了一个作家群。史铁生、郑义、张承志,仅此三位,足以光耀全国中学校史。还有哪一所学校六年期间的学子中能走出这样三位。

“灯下黑”是一种不正常、乃至不幸的社会现象,即下一代人对上一代历史茫然无知。这首先是上一代的罪过。他们中的一小撮人抑制大家追究、评判那个年代;中国的学者与媒体自觉地配合着思想管制。如此互动之下,才有了灯下黑和文革研究的肃杀萧条。我以为,伟东论文的成就不在观点,而在历史细节的打捞,提出的少许观点亦是从中生发。我猜想,本书可能会激活若干附中人的记忆,不,首先是激活他们的热忱。因为最牵动当事者情绪的与其说是观点和评价,毋宁说是一些恼人的事实。他们争论、书写之日,就是后辈注目这段历史之时。两辈人需要一同面对这段暴力血腥的历史。

伟东几次感谢我,我这个多年不说洋文的人,想到的最为匹配的应答,竟然是英语中最流行的一句客套话:That's my pleasure——这是我高兴做的事情,它带我重回我的中学时代。

(选自李伟东著《清华附中高631班(1963-1968)》,柯捷出版社,2012-9)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清华附中高631班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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