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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水手的一封海上遗书

●正在核酸检测中的船,图源东方IC

这些东西我们也需要

接下来的日子,船员们关在房间里隔离,房间都是紧紧挨着。船员生活区安装的是中央空调,只要打开空调,所有空气就流动了。于是我们把空调关了,东南亚的烈日照在铁壳船上,屋里气温最高有40度,这种环境下,人会处于快速脱水的状态,大量出汗,皮肤发烫,腹泻的时候,像是拧开矿泉水瓶盖子倒水,人马上就四肢发软。

我比较健壮,胃口也好,可能是船上发病最晚的人,一开始只觉得嗓子不太舒服,有天跟隔壁的同事通电话,他在电话里喊疼,说浑身都疼,已经好几天没力气吃饭了。我戴上口罩、穿上防护服冲进了他的屋里。当时他躺在床上,浑身的汗水把床单被罩都浸透了,上面全是汗渍,他嘴唇发白,眼睛也没了光彩,整个人像是小了一圈,不住在喊疼。

我用电热水壶煮了五六个鸡蛋,又倒了牛奶扶他起来喝。他不肯,说:何哥,你快走,我怕传染你。我判断他需要补水,就从房间搬来了矿泉水,把自己的扑热息痛和莲花清瘟胶囊分了他一些。

每个海员都是一个人孤身在海外,如果有人遇到性命攸关的情况,怎么可能见死不救呢?我也算是船上的老师傅了,做新水手的时候生病了,老师傅也是送吃送喝照顾我,这是好的行业传统。

现在轮到我自己了,我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拉肚子,发烧,吃不下任何东西,只是没有咳嗽。我吃了就吐,整整三天,我没力气爬起来,浑浑噩噩的,厕所离床也就三四米远,我想去都做不到,拿了一个尿壶靠在床边,那种体验像走了一遭鬼门关。

那几天,大厨也倒下了,没人做饭送饭,他们在每个房间门口扔了5包方便面。没有碗,我用电热水壶烧水,歪歪斜斜地把开水倒进塑料袋里“泡”面,结果吃不下去。头脑理性地告诉我应该补充体力,我又拜托还能行动的船员从菜库拿两盒牛奶、几个鸡蛋、一盒维生素C咀嚼片送来。

他们回答我说,这些东西我们也需要,奶只能送一盒。我没有力气发脾气,但心都凉了。

拒绝我的人里有一位是我的副班,我们此前关系都挺好的。过去,他值班时在玩手机,没有注意到潮水起落,海水把舷梯都打弯了,领导很愤怒,要炒他鱿鱼,我担保说会把他教好,来跑船的人多半是家里困难,好说歹说,他才留了下来。他当时很感动,说很幸运遇到了何哥,后来很听我的话,也再没出过差错。我被确诊以后,可能因为害怕的缘故,他从没问过我身体怎样了,感染之后他再看我的眼神充满鄙夷,躲我至少10米远。

●海上的落日风光。讲述者供图

“我爸爸是一个电话”

这糟糕的三天可能是我有生以来面临最危险的时候,我躺在十来平方米的房间里自生自灭,没有任何人给过我照顾。我的身体一直在出汗,枕头和床单湿了一遍又一遍,脑子晕晕沉沉,像躺在一堆脏脏粘粘的破布烂草上,无力挣扎,用力换一个姿势,身体触碰的布片就传来湿凉的感觉。努力去回想,不记得有什么气味,嗅觉失灵了。

实际上,船在浅海应该停的很稳,但我感觉所有方位都在晃动,我偶尔睁开眼睛,躺着能看到窗外的一小片天空。这个时候,货物不多,窗口没有各色的集装箱挡住天色。“咳咳咳”,隔壁的咳嗽高一声,低一声,像是不会消失的背景音。因为身体动不了,脑子反而在思考,很多我过去从来没有想过事进入脑海。

甚至,我开始了人生的总结。比如会想到前半生做过的荒唐事,小时候在村子里,邻居骂了我两句,我半夜拿着镰刀,把他家的玉米地全给刨了,有一亩地那么大,这件事一直藏在心里,结婚以后才告诉我爸。

因为常年漂着,我最在意我的家庭。我父亲个子不高,一只眼睛坏了,身体也不好,只能种地。我妈患有癫痫,我三四个月大的时候赶上她发病,她直接把我扔进河里,幸好被人捞起来。我又想到我去卖草药帮衬家里的画面,东北的山上有山豆根、山芝麻根、穿地龙、五味子,小学放学后,我就去挖草药来卖。

想到我自己这个小家庭,这是让人最难受的。女儿才三岁,老婆全职在家,如果我死了,他们该怎么办?病情让我的想法转入消极,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身体还会恶化到什么程度,会不会发展成重症,将来能恢复成什么样,用不用带着呼吸机之类的生活。

当时已经想到要安排后事了,我最怕的是失去意识,连这些事都做不了决定就离开了。我爬起来写遗书,字迹非常潦草。转念一想,我死了,我所有的东西都是“带病毒的”,一切都要被销毁,这封遗书又有谁能看到?

我想了稳妥的办法,把遗书拍下来,发给了我的一个姑姑,她没有子女,如果我老婆将来带女儿不方便改嫁,还想请姑姑代为抚养我的女儿,拜托她帮忙多要点赔偿金。财产一半给父亲,一半给老婆。

我即便死了,也能给家里留一笔钱,我这三十年也挺精彩的,该吃的苦都吃过,没什么遗憾了。

脑子里反复想过留给父母和老婆最后的话语,眼睛有些酸,腹稿打好了,却不敢用微信语音发给他们。想跟爸妈说对不起,遇到事情可以去找我堂兄,我决定跑船的时候就跟他打好了招呼,遇到不测他会替我照顾父母。

想跟老婆说,房子留给你,你这么年轻,肯定是要改嫁的,不想带孩子的话,我也给女儿安排好去处了。

我想了想,没有话留给女儿。她出生三年来,跟我聚少离多,本来对我印象就不深,回家都不怎么亲我。有次听到她说:我爸爸是一个电话。

也许忘掉我,对她来说是最好的。

●水手孤悬海外,与家庭聚少离多。图源视觉中国

力气又回来了

这三天真是我走过最漫长的暗路,周围没有人,我就一个人走着,似乎也走到头了。我渐渐能吃一点东西了,虽然身体还发着烧。我也更有精力了,在网上查了关于新冠病毒的信息,我知道更多时候要靠自身免疫力扛过来。

等体力更好了些,我就在房间里蛙跳、原地跑,运动完出一身汗,体温就慢慢降下来。

发热的同事研究了一种“放血疗法”,用消过毒的刀把十个指头割开,说是放些血后,两小时内,体温就会降下来,结果真的管用。那个同事还没结婚,他听说得了新冠可能影响生育,不敢吃太多药,害怕将来没孩子,不然以后活着还有什么劲儿?

又过了一两天,我竟然恢复了正常吃饭,也更有意识增强体能。有一天,我数了一下,竟然能做100个俯卧撑,我感觉力气又回来了。

实际上,对海员来说,许多突发状况都要想办法自救。有次,在甲板上,缆绳的钢丝层在我腿上撕开了一道口子,因为有汗液,就发炎、腐烂,我就先用酒精给壁纸刀消毒,把烂肉刮掉,我感觉都刮到骨头了,撒上云南白药粉,再包起来。当时痛的咬牙切齿,大汗淋漓。如果不是自己动手,要等半个月后,船才靠码头,腿那时不知会烂成什么样,万一截肢了,一个水手还拿什么养家呢?

公司协调好我们在关丹港下船隔离的时候,我基本已经康复了。

●在船上种绿植是船员们稀有的浪漫。讲述者供图

临上岸的时候,老婆的视频电话来了。我赶紧洗脸,梳头,整理好衣服,跟她通话的时候,眼泪就掉下来,她当时忙着照顾孩子,没有看见。我说要上班了,先挂了。

直到现在,她对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十年前,我还在考船员证,没有收入,她是我女朋友,她会拿出一半的实习工资给我。后来我上了船,第一次就在海上漂了17个月,信号断断续续,结果她一直等我上岸。现在我挣的钱,每月只留600元,剩下的都直接打给她。

七夕节那天,我还在隔离,给她网购了一束花。她打来电话笑盈盈地说,就不能偷着买吗?你刷卡我都看到了。

答应她的房子已经买好,原计划今年买车,结果生了这场病,希望不要耽误。等隔离期结束,再在酒店休养半个月,我就又可以上船挣钱了。

经过这次疫情,很多人短期都不想再做海员了,船公司正是缺人的时候。我要趁着这个机会赚钱,等疫情过去了,哪还有这么高的工资。

回想起来,没确诊的时候最是担惊受怕,生怕感染;确诊以后,想着只要不是重症,死不了就行。后来觉得,其实所有的事都已经超出自己控制范围了,在异国的海上更是如此,不是想隔离就能隔离,想治疗就能治疗的。

到了隔离酒店,我们感染者可以互相串门玩儿,大家已经都不害怕了。船长也经常来我这儿串门,之前我们常聚在一起吹牛,大家确诊后,就改成了互相埋怨,都说对方是传染的病源。

感染者平时都说自己病得厉害,差一点儿就死了,等到打牌的时候全都有了精神,竟然还有劲儿吵架了,“丫的,你玩儿赖。”

(文中何润生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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