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离开之前,文书在一块木板上写下了部队的代号和拿走土豆的数量与日期,牢牢地插在了土豆窖子上。
战争夺走了人们的理智和气节,面对饥饿,人们甚至会变得比野兽还疯狂。
经过十几天的长途跋涉,27军终于出其不意地到达长津湖畔的预定作战地区,将美军的7师31加强步兵团死死围住了。
这支队伍是美国陆军最精锐的部队之一。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曾因成功攻入俄国西伯利亚,被时任的美国总统授予“北极熊团”称号,并亲自授予“北极熊”旗。
被我军缴获的美军“北极熊”团团旗
长津湖地区是朝鲜北部最为苦寒的地区,海拔在1000至2000米之间,林木茂密,道路狭小,人烟稀少,夜间最低温度接近摄氏零下40度,当年又是50年不遇的严冬。
志愿军士兵穿着的都是华东温带的冬季服装,团以上干部的棉衣还没有发放。
11月27日夜间,长津湖战役打响。打到第三天的29日,伤亡严重的27军停止了攻击。
当天夜里,我冒着鹅毛大雪走了10多里夜路,循着电话线,好不容易找到了27军阵前指挥所。
军前指设在半山坡上的一栋草屋里,除了一位值班参谋和两位哨兵外,其余的人都在屋里睡觉。满屋都是沉沉的呼噜声,一副好几年都没睡觉的样子。
里面的人已经3天3夜没合眼了,草屋里外两间火炕上,躺着军长彭德清、政委刘浩天和各个部门首长,以及参谋警卫和房东老乡30多人,人挤得像是沙丁鱼罐头。
借着昏暗的马灯,我费了好大劲才挤进一只脚,可引来一位朝鲜小女孩烦躁的喊叫声。小女孩一喊,我的睡意没了。
我来到外间和值班参谋聊天。我问对方为啥指挥所这么安静。
值班参谋面色惨淡,告诉我部队冻伤过万,冻死上千,攻击伤亡也很大,而且弹快尽粮已绝,只有原地休整后,到30日夜间才能继续发起进攻。
为了获取第一手阵前情报,我又问值班参谋,哪个部队打的最惨烈。他让我去找驻扎在内洞峙和新兴里的80师。
草屋外面有个喂牲口的草棚子,棚子底下有个大草筐,我钻进草筐里迷瞪了一个多小时,天刚亮就启程去了80师在内洞峙、新兴里的阵地。
在80师,我走了几个阵地,每到一个地方心就咯噔一下子。眼前活生生的景象告诉我,英勇的27军已经无力再战了,部队根本打不动了。
阵地上的战士们饿的眼睛冒光,见美军也停止了反击,纷纷到庄稼地里扒开厚厚的积雪,寻找老百姓收割时落下的一些谷穗,捡到了的直接放进嘴里嚼吞,捡不到的失望而归。
我的老战友戴庆奎的那个连队,断粮整整一周了。
部队饿疯了,为了保持战斗力,每天都要派人去抢回几个美军尸体,用刺刀割下美军尸体腿肚子上的肉,再用火烤一烤,半生不熟的,闭上眼睛,胡乱咽下去了事。
戴庆奎还对我讲过一件事,我至死都不会忘记。
连队发起冲锋前,有位战士对连长说:“连长,我不怕死,你让我吃顿饱饭吧!填饱了肚子,我好有劲去杀美国鬼子!”
刚烈的连长转过身去,他哭了!因为他和战士们一样,也是几天没吃东西了。
戴庆奎已经去世多年,但这位和连长要食物的战士名字,我至今没有查到,是牺牲还是健在,已经不得而知了。
长津湖战役期间,部队一直靠缴获敌人的食品生存,啃树皮吞棉花的也有,直到占领了咸兴后,才送来了炒面和牛肉干。
志愿军战士们在吃炒面
炒面只够吃一顿,牛肉干每人一小包。那牛肉干是宝贝啊,这是入朝一个多月来,第一次吃到祖国运来的肉食。
我舍不得吃啊,每次只含一小片,像吃糖块一样,用口水化着吃。
因为长期在一线阵地采访,我的眼睛被美军炮弹散发的气体熏坏了。
去后方医院治疗也不见好转,不仅疼痛流泪,夜里也无法入眠,有时连稿子也看不清,再拖下去,恐怕会完全失明。部队只好安排我回国治疗。
第二天晚上,我乘军后勤部的汽车到了鸭绿江边。我跳下志愿军27军后勤部的汽车,独自一人走在大铁桥上,没人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我心里想的不是出发时“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战歌。
我在想,那猫也不过九条命,我怎么就活着回来了,我早该死了。
当时,我神魂不定,若不是桥上川流不息的汽车,我就栽进鸭绿江喂鱼了。
站在大桥上,我瞭望南北,朝鲜这边一片沉寂,对岸的祖国灯火辉煌。就这么一江之隔,却是两个决然不同的世界。
回国后我被安排住进了野战医院,眼睛得到了彻底治疗。
虽然我已远离了朝鲜,远离了战场,可除了编稿子,过去种种仍旧在我心头日夜萦绕,让我无法安宁。
夜里我常常无法入眠,经常需要服用安眠药。
眼睛刚好,我就开始动手写抗美援朝实录,可写了3万字就打住了。
因为那个时候,你只能写高大上的歌颂文字,鲜为人知又活生生的事不能写,写了也无处发表。
如果不能讲真话,那还不如保持沉默。
一直到1995年,21万字的《鸭绿江告诉你》才出版,我已经70岁了。
我在《鸭绿江告诉你》付梓之际的照片
虽然还有人想禁止这本书发行,但27军政治部专家组对书检查后,最后的结论是书很真实,在细节上没有杜撰的地方,看后感人肺腑。
因为他们也是军人,知道真实的战争就是这么残酷。
让我没想到是,这本书不但引发了国内的调查,还引起了国际的关注。
在南北朝鲜,最先关注我这本书的是韩国人赵纪贞。
赵纪贞是木浦大学的中文教授,他将《鸭绿江告诉你》翻译成韩文,这是韩国出版的第一部中国反映朝鲜战争的书。
赵纪贞还力主韩国出版商,邀请我去韩国访问。
1996年,接到邀请的我有些犹豫,因为我们曾是你死我活的敌人,况且我还是一名志愿军。
可去了一看,并不是那么回事,对方待我很友好。
我问木浦大学的教授们,我曾是你们的敌人啊,为什么还这么欢迎我。
其中一位教授说,因为我尊重历史,我写的朝鲜战争非常真实,从来没有人这么写朝鲜战争。
他们还邀请我去板门店的“三八线”参观。站在“三八线”上,遥望着北部朝鲜,我百感交集。
我想起了那匹被枪杀的战马,想起了冲锋前要吃顿饱饭的战士,想起那个自残后流血死去的“胆小鬼”,想起了那两名奸污朝鲜姑娘被枪毙的“孬种败类”……
我也想起了平生的第一个恋人,一位十分俊俏的朝鲜族姑娘。
那是1951年秋天,27军结束第五次战役后,奉命将金城防御阵地交给67军,转移到元山的马转里休整。
我下连队采访时,借住在当地一家朝鲜老乡的家里。房东是金大爷,家里除了金大娘,还有他们17岁的女儿。
那姑娘一身白裙子,脸上总是挂着甜甜的笑,一有空闲就给大家唱歌跳舞。熟悉了,我们就喊她“甜姑娘”。
“甜姑娘”原本住在里间,为了让我安静写东西,她就搬到了外间,和父母睡一起。
有一日,金大娘得了重感冒,苦于缺医少药,“甜姑娘”来找我。我让文书买来一只鸡蛋,这在当时属于稀缺品,然后用老家姜丝炒鸡蛋发汗的土法,治好了金大娘的感冒。
有天上午,我将洗好的手绢晾晒在院子里,下午取回来发现上面多了一行歪七扭八的字:“最可爱的人!”
我一看就知道是“甜姑娘”绣的,因为这五个汉字是我教给她的,这让我心潮激荡。
我能感觉到,在我治好了金大娘之后,“甜姑娘”似乎对我动了心,待我更好了。
她是我入朝后见到的最漂亮的一位朝鲜姑娘。
她身高一米六的样子,体型很匀称,乌黑的短发,面色像金达莱花一样,白里透红,一双大眼睛,一对小酒窝。
我看在眼里,只觉无可挑剔。
当时的朝鲜有“四多一少”,老人多,小孩多,年轻媳妇和姑娘多,青壮年男人少,他们都上了前线。
当时,朝鲜姑娘追求爱情大胆泼辣,这或许是一个因素。
当时美丽的朝鲜姑娘
可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那么多优秀的志愿军官兵,“甜姑娘”单单喜欢我,说明她有自己的爱情思量。
可我身处战场,说不定今儿活明儿死,不说一线战士,光27军部的战地记者就已经牺牲了三位。
但即便是幸运活下来,部队有铁的纪律,国家也有政策规定,光明正大地和一位朝鲜姑娘结婚,难上加难。
如果双方不结婚,那叫玩弄女性,绝没有好下场。
我决定把这份感情埋在心底,可“甜姑娘”却“埋”不住了。
我离开金家的前一天晚上,依旧写稿子到深夜,钻进被窝后烦躁的不行,“甜姑娘”知道我为期两周的连队采访就要结束了,她把火炕烧得“滚烫”。
翻来覆去之际,“甜姑娘”轻轻推门进来了。这是我下连队熄灯后,她第一次进我的房间。
她站在炕边,不说一句话。
我赶紧坐起来点上松油灯,一看她已经脱去了外衣,只穿着细线背心和短裤,身体几乎裸露在我的眼前。
明摆着,这是要以身相许。
一瞬间,我像被一股电流击打过,整个身体火烧火燎,后背开始冒汗。
那时我25岁,正值壮年,心上人以身相许,我怎能不动心。可我不能娶人家,就不能玷污人家的清白。
我咽了一口唾沫,下炕给她披上了自己的军大衣,劝了好半天,将她送出了房间。
“甜姑娘”到了外间,我听见她低低的哭声,我又何尝不是心碎。
第二天早上,我去连队伙房吃过早饭就要回军部了。回来告别时,金大爷、金大娘依旧待我很热情。
金大娘拉着我的手说,她的儿子在朝鲜人民军里当班长,第四次战役刚开始就牺牲了,她是真心希望我能做她们家的儿子。
我流泪了,感动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27军牺牲的三名战地记者中,我与王志中最要好,得知他牺牲时,我也没有流泪,心里只有仇恨。
可在远离战场的后方,我却被金大爷一家感动得一塌糊涂。
“甜姑娘”没有出来送我,但透过木窗棂子的薄纸,我分明看到她在坐在窗前的身影。
自朝鲜战场归来的战友们,记得最清、说得最多的是长津湖、“三八线”和上甘岭,但我心里比别人多了一个地方。
这个地方就是北朝鲜元山的马转里,这里有个女孩叫“甜姑娘”。
人的初恋刻骨铭心,一生也不会忘记。我今年94岁了,只要一想起抗美援朝,就自然会想起这位“甜姑娘”。
当年长津湖畔饿死我那么多兄弟,就是想让“甜姑娘们”都能过上太平日子。
可惜,70年过去了,“甜姑娘们”还是没吃饱饭。
这篇稿件在【真实战争故事】发布时,曾因标题“战士吃美军尸体”太残酷受到质疑。
其实在孙佑杰的书出版之初,因为这个细节,直接导致书被举报,还要接受“地毯式”清查。
但27军组成的专家组对书逐字审查后,最终得出结论:真实感人。只有血肉横飞的真相和一条条消逝的生命,才能让人铭记战争的残酷。
转身避而不见,只会让人低估了这份残酷,轻视了烈士的付出。
这也是我将这篇故事转发到天才,带给你们的原因。
就像孙佑杰老人的那句格言:“如果你没法阻止战争,那你就把战争的真相告诉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