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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寿湖逃亡者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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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X不出面,找了一个叫顾XX的摘帽右派当打手。

5月份搞“双抢”——抢收、抢播,通宵达旦地干。一天晚上12点,我还有一块麦子没割完,准备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再割,结果一坐下去就睡着了。苏X、顾XX借机惩罚我,把我一个人放到猪儿岛,三顿饭划船送来。那两个月我每天和泥巴、荒草、星星、月亮作伴,我的孤独性格就是在猪儿岛形成的,从那一年起到现在,我都特别能忍受孤独。

他们还强迫我干重活,不干完不准吃饭,1961年,每一口饭都是救命的粮。我发现他们是要置我于死命,便悄悄跑回剧院,要求领导调我到别的地方去劳教,长寿湖太黑暗了。

在剧院发现,1957年我讽刺过的一个秘书已经当了副院长,此人最善于吹牛拍马,媚上压下,我的请求自然不会有结果。

回到长寿湖,苏X说我逃跑。这次动手打,他不动手,顾XX也不动手,顾找了一些孤儿来打我。我又跑回剧院,强烈要求换地方。剧院答复:忍一忍,明年调我回剧院。

长寿湖认为我第二次逃跑,惩罚更重,这一次不打,而是把劳动量加大,大得我根本完不成,完不成就不准吃饭。每天晚上,田里只剩我一个人在干活。苏X、顾XX要把我逼死的意图旁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决定真地逃亡,等不到明年了,我很恐惧,第一次感到死的恐惧。

我把我的决定告诉了范国瑞、宋军涛,他们也明白,我不逃只有死路一条。但他们担心我跑不脱,范国瑞给了我几斤粮票,说:“你要是被抓回来,肯定吊起来打,你活得出来?”

在猪儿岛对面一个叫黄桷村的地方,住有几家农民,我同他们关系很好,我决定先到农民家躲几天,等追捕的人收兵了再逃。

农民很好,收容了我,不怕受牵连,我在一个姓刘的农民家躲了三天三夜。

1961年9月,一个没有月亮的黑夜,我偷偷摸摸溜出门,开始了长达半年,纵横十余个省的逃亡之路。

姓刘的农民怕我迷路,也怕我被抓,他半夜起身陪我上路,还给我烙了几个饼子,我泪水流出来。那个时候,回龙乡靠近垫江一带,一个村一个村的人饿死光,几个饼子比现在的几两金子还贵重!

我们不敢走大路,摸黑走小路。一路上月黑星稀,没有狗叫,更没有鸡鸣,四下一片死寂。横扫中国的大饥荒已经到了第三个年头,借用毛泽东的诗,叫作“万户萧疏鬼唱歌”。从狮子滩到邻封镇短短七八里,就在我走的这条小路上,就看见三具尸体。尸体都倒卧在黄桷树下。川东地区,路口、垭口总有一棵黄桷树供行人歇凉休息,这几个人走到这里,坐下来休息,倒下去就断了气。我在黑夜中看见那几张枯干凹陷的脸,尤其是那白森森的牙齿,背脊阵阵发麻。我才22岁,已经感受到四周的世界像一个阴森森的大地狱。

平反后我把那天晚上的经历和感受写成一篇小说,本来要发表,批判白桦又撤下来,我拿给范国瑞等人看,他们看哭了。

在邻封,我同小刘分手,他叮嘱了我一番,一直目送我消失在黑夜中。

我走到长寿县城天才亮,我不敢直往重庆走,往反方向,坐船下涪陵。到了涪陵,一看也是满目萧条,我在江边一个烂棚棚里蹲了整整一天,然后从涪陵坐船到重庆。

在重庆我没有钱,又没有家,只得回邻水。我渡过嘉陵江,到江陵厂找到我一个朋友。他也没钱,给我几个馒头,我靠这几个馒头,走了两天才回到邻水。

老家只有一个哥哥,他因病没得到医治,瘫痪了,家中娃儿多,生活十分困难。我吃了一个月,实在不忍心再吃下去。我听人说,北大荒日子好过,不缺粮吃,于是我决定跑北大荒。

哥哥把祖传的一个照相机交给我,作为送别,那个年头一分别,还见不见得到,鬼都不晓得。

我到重庆后,把留在剧团的最后几件衣服拿到大阳沟卖了,买了张到北京的火车票。

在北京永定门下车后,身上钱光了。北京查得严,不好混车,北大荒还远,怎么办?

我在永定门转来转去,走投无路,没法,只得去找民政局。我老老实实说,重庆来的,要去北大荒。民政局把我当盲流收留,强制送我回重庆,我同一群盲流一起被送上火车。

到丰台时,我溜下车,钻出车站。在车站外我蹲在地上一筹莫展,逼迫痛下决心:卖相机!

我转来转去找买主,几个公安人员突然出现在面前,不由分说把我抓进派出所。

“相机从哪儿偷的?说!”照相机在当时属于贵重物品。

“是祖传的,我父亲开照相馆”。

“祖传的?你是什么人?”

我老老实实交待,我是右派,活不下去了,想到北大荒。

他们一听说我是右派,不多问了,立马把我抓进看守所。

这一关就关了20多天。

放我出来时,派出所的人说,他们同剧团联系了,证实了我的身份,是右派,要押送我回重庆。

“相机呢?”我问。

“相机?你还想要相机?”

我不敢多说,怕又被关,相机就这样被他们吞了。

快到石家庄时,押送我的那个人下了车,他一走,我赶紧溜下车。打死我,我也不回重庆,不回长寿湖。

在石家庄车站,我遇到两个河北熟卢县的农民,他们是父子俩,倒腾点小生意。听说我的身世后,他们劝我不要到北大荒,跟他们去内蒙古,那边有粮食吃,人手缺,管得又不严,肯定能呆下来。我身上还有最后几块钱,他们叫我拿来买点杂货,比如大蒜,沿途倒卖,挣口饭吃。车票就不用买了,跟着他们,混。

我一无所有,不怕被骗,而且那个时候骗子少,人心不像现在这么坏。

我决定跟他们走。

从石家庄出发,经阳泉、榆次、太原、忻州、朔州、大同,一截一截的混车。这父子俩是混车老手,各个车站地形熟,我跟着他们翻围墙,钻栅栏,爬车厢,进进出出上上下下,如入无人之境,居然没被逮住一次。

到了内蒙,每过一个村子,他们都前前后后找人问:有个小伙子,愿意留下来干活,要不要?

每次答复都是:要是早来两个月,没问题,但现在中央刚刚下了文件,传达了,不准收留任何陌生人,尤其是没有证明的陌生人。

我们整整走了三个县,没有一个地方敢收留我。这个政府威力大得很,内蒙这个偏远的地方都管得严严实实。

父子俩陪我走了一村又一村,没法了,他们要回家,问我怎么办?跟不跟他们回去?

人到了这个地步,心有些横了,血液里生出了些野性。我说,不回去,我再往草原深处走。

同父子俩分手,我有些感伤,素昧平生,他们尽了力帮我。

天,冷了,越来越冷,我穿得单薄,衣服早卖得精光。茫茫大草原,“风吹草低见牛羊”,我很有些冲动。可惜,又冷又饿,骨子里那种绘画的艺术浪漫升华不起来。

我又混上火车——我已经很有“技术”——又到了北京。北京也冷,我坚持去看天安门,天安门在我心中很神圣。

那个天冷得很,寒风呼呼吹,我站在宽广气派的广场,哆哆嗦嗦。毛泽东的巨像挂在正中。人民英雄纪念碑、人民大会堂……我突然觉得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卑微得很,在这个地方没有立锥之地。

我也突然想到,我这种状况,不该往北大荒走,要流浪,也要往温暖的南方。

我主动找到收容所,这次我没说实话,更没说自己是右派,我告诉他们,我是湖南来的盲流。

在收容所住了几天,我同一大群盲流一起被送上南下的火车。整整一节罐罐车厢装满盲流,里面各色各样的人,还有大学生。我同他们交谈,个个都有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让我大开眼界。

到了武汉,从车站转收容所,我又溜了——我想去看武汉长江大桥。大桥是“新中国”的骄傲,富强发达的象征,报纸、广播都这么说。来都来了,不看可惜。

我在武汉游荡了一天,饿着肚皮看大桥,那一天我只吃了一点糠饼,在大桥上,饿得口水直流。

当天晚上我在江边一个码头上过了一夜,第二天扒火车混到了长沙。

我已经变“油”了,脸面、自尊顾不上了,在长沙我游荡了两天,实在讨不到东西吃,就又往收容所跑。车上的盲流曾经对我说过,云南比湖南好,不冷,容易找到吃的,所以,在长沙收容所我就说我是云南那边的人。长沙收容所没让我白吃饭,扎扎实实让我劳动了三天。然后,从长沙到衡阳,衡阳转桂林,桂林转柳州、柳州转贵阳,从收容所到收容所,免费“旅游”。记得在桂林时我特别动情,收容所在漓江边上,江水清得很,唤起我的美感,我很想去游漓江,那里是画画的好地方,可惜我腰无半文。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往事微痕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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