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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寿湖逃亡者的自述

作者:

在收容所,我“表演”得很好,我受过专业训练,又演过话剧,一路上跟盲流学几句当地土话毫不困难,收容所根本没看出破绽。我的表演才能在一个个收容所里派上了用场。

在贵阳我遇到了一个人——河北寄县的农民郭道纯,这个名字刻骨铭心,至死不忘!

郭道纯家里饿死了人,他活不下去,打算跑到云南宣威修公路。他对我说,宣威修公路不要证明,吃饭没问题,还有工钱。

我一听来了精神,这个大中国只要哪里能收留我,给口饭吃,我就去!干活,再苦再累没问题。

我又从盲流队伍中偷跑出来,跟他混上去云南的火车。当时,铁路只修到安顺,再往前只有走路。

我们俩从安顺出发,跋山涉水,一路上全是大山,那些地方偏僻落后,人烟稀少,时值隆冬,山高坡陡,更是显得凄冷荒凉。不过,山上的农民还是有吃的,他们受“大跃进”的折腾小一些,没有遭到像李井泉(四川省委书记)那样的整,日子比四川农民好过些。我们一路上向他们讨吃的,他们至少丢几个干包谷,我们在火上噼噼啪啪烤起吃。

这个时候,我身体垮了,发烧、流冷汗,不再感到饿,不想吃饭,连水都不想喝。我叫郭道纯走,别管我,他不干,扶着我歪歪倒倒走到水城。

我身上早就没钱了,他还有几块钱,去给我找来个中医。中医说,我是身体弱,气血亏,气候不适。

我不走了,郭道纯坚持要我走,他说:“宣威不远了,我扶你走。”

一出水城,哎哟,那个山大呀,又是爬坡!我的身体在长寿湖就磨损了,流浪四个月,没吃几顿饱饭,加上病,实在拖不起。郭道纯20来岁,劳动汉子,身体好,他又扶又拖,一天只能走20多里。

几天后,我们来到一个山溪边。这儿海拔2000多米,空气稀薄,我躺在地上,死鱼一样张着嘴。我已经三四天没有大小便,汗也不出了,一滴都没有。郭道纯跑到山民家,为我熬包谷粥。我对他说,不费心了,我活不过去,我写封信,告诉家里我死在这儿了,你今后寄给我哥哥,我只有他一个亲人。

郭道纯说,“我晓得你这个病,有救。这条路我熟,前面有人家,坚持几天,我找人给你医。”

他几乎是背着我走,云贵高原,一望无际,冬风吹得呜呜响,那个声音像是哭丧。

我坚决不走了!我把信掏出来递给他。他不接,说:“除非你死了,我才会一个人走。”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的表情,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张忠厚的脸!

又走了一天多,我除了神智还清楚,全身像个死人。

四周的山,大呀,大得很,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觉得随时都有可能断气。但我不怕,不悔,不逃出来也要死,长寿湖死得更快;出来还见了天安门、大草原,游了祖国的大好河山哩。

天,近黄昏了,我断定我活不过当夜。正在这时,我们看见前面靠山顶的地方,有个苗寨。

郭道纯高兴得叫起来:“好了,好了,你有救了!”

寨子里有个70多岁的孤老头,是个瞎子,同一个七八岁的小孙孙生活。郭对他说有个病人,你看一下。他摸了摸我的头和脉,问郭道纯:“你还有好多钱?”

郭说:“只有两块。”

老人说:“够了,你到对面宣威去买一块腊肉回来,要快!”

老人这个苗寨,正处在云南和贵州交界的边界上,中间有一条小河,对面是云南宣威。“对面”说起近,但山大,一上一下得两三个小时。

然后,老人又把孙儿叫来,给他说了三个地方,让他去采三种药。

我已经站不起来,倒在火塘边,老人把火塘烧得暖暖的。“你是中了大山上的瘴气,寒气出不来,要死人的。”老人说。

孙儿采药回来,老人逐根摸,他点头认可后,孙儿才把它们切了丢进一个大沙罐。郭道纯回来时,天早已黑尽了。黑腻腻的一块腊肉,也不洗,胡乱宰成几砣,丢进罐子里一起熬。

半夜时分,老人说:“行了,喝。”

一碗黑糊糊的汤端到面前。

我不喝,那些天我吃啥子都像是吃泥巴,吞不下。

老人说,就是刀子你也得吞。

我不相信他那个“药”,我认为自己必死。

他们强迫我喝了三次。

第二天早上,我开始出汗。那种汗,像浆糊,浸出来黏乎乎的,接着往外吐痰,整个呼吸道都在往外吐,痰浓得很,像稀泥巴。

我在老人的火塘边睡了两天三夜,身子轻松了。

第三天,几个背枪的民兵闯进来,气势汹汹盘问“干啥子的”?

我们都没有证明,那个年代也没得身份证,民兵断定我们不是好人,抓起来就往水城押送。

这次用枪押在背后!

我们沿着郭道纯扶我千辛万苦走过的路往回走。郭道纯忍不住一次次回头往宣威那边眺望。

那边意味着工作、意味着吃饭。我心里很内疚,是我拖累了他,他已经走到宣威边上了,实际上买腊肉时他已经踏上了宣威。

到了水城,他对我说,不要紧,我们找机会跑出来再走。

哪晓得这次看管得严,盘问得也严,我们只好如实招认,于是他被送回河北,我被送回四川。水城,成了我们分手的地方,这一分手,至今音讯渺茫,彼此连地址都不知道。

几十年了,我忘不了这个人,一个河北的普通农民,生死之交呀!你要写,就照实写,但愿你能发表,他能够看到,一旦有他的消息,再大的年岁我都要去找他。

1962年1月,我被押送到毕节看守所,在看守所关了20多天。

从苗寨出发,我就一直吐痰,天天吐那种又浓又稠,像泥土一样的痰,一直吐了一个月。在看守所,我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但得劳动,不能白吃饭,幸亏劳动不重,比长寿湖轻得多,饭也比长寿湖吃得饱。

在毕节过了春节,我被送到四川沪州。这个时候我已经没有自由,看管得紧,而且每到一地,必须劳动,沪州、重庆都如此。不过,我也不想再逃了。广阔天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往哪里逃?听天由命算了。

毕节看守所曾经同剧团联系过,核实了我的身份,但是剧团不要我,让我回长寿湖。所以到重庆之后,我只有呆在收容所。重庆收容所把我转到长寿县收容所,长寿县又把我送到长寿湖。

我转一大圈,历时半年,九死一生,又回到起点。

我踏上狮子滩熟悉的土地,又望见湖水时,眼睛里的光阴冷得很:要打要杀随便,生死已经无所谓。

(作者1939年生,1957年为重庆市歌剧院演员。)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往事微痕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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