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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毛的人相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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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的大救星。”我是听着这首歌、唱着这首歌长大的一代人,把毛当成红太阳,当成神。

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写这么一本书,一本关于毛时代人相食的书。单是写下“人相食”这三个字,就已让我毛骨耸然、心肺生疼。

小时候看阅《西游记》,为众妖魔鬼怪千方百计要吃唐僧肉而捏一把汗,大人们说那是神话,是假的。后来看《三国演义》,为孙二娘开人肉包子铺而感到害怕惊惧,老师说那是小说,小说是编的,不是真的。这么多年,就是偶然想到鲁迅先生《狂人日记》里的“吃人”也认为是形容词、比喻句,不相信人会吃人。

直到2008年看到杨继绳先生所著《墓碑——中国六十年代大饥荒纪实》,这本书中有这么一段话:“死人的尸体,外来的饥民,甚至自己的亲人,都成了充饥的食品,那时‘人相食‘不是个别现象,古籍记载‘易子食‘,而在大饥荒年代,吃亲生儿女的事情有多起。在信阳的一些县里、在甘肃通渭、在四川,我都听到当事人讲述的骇人听闻的吃人故事,我还见到过吃人肉的人听他讲述过人肉的味道。”

这是人类历史上空前的悲剧,在气候正常的年景,没有战争、没有瘟疫,却有几千万人死于饥饿,却有大范围的人相食。这是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异数。

因为杨先生这本书的触动和指导,我开始走访大饥荒幸存者,才开始听闻、了解、慢慢相信,在我们中国这块有着所谓五千年文明历史的土地上,在1958年~1962年的大饥荒期间,真的发生过人相食,并且是全国性的、大规模的、数以万计的人相食事件发生。吃尸体、吃自己的孩子、杀活人吃,悲惨程度令人发指,不堪听闻。

近年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等地人吃人官方绝密文件曝光,令我十分震惊和不安。当年官方记录承认的案例都这么多,这么触目惊心,人吃人的实际惨状、数字、情况又会是什么样子?文件是冰冷冷的两三页纸,只有干巴巴的数据,好像不疼不痒地统计猪马牛羊等牲畜的死亡,缺乏细节、过程和情感。我想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吃人?怎么吃的?吃的哪个部分?怎么被村里人发现的?吃人的人活下来了吗?……

我并非只是出于一个写作者的好奇心,而是要给大饥荒的历史留下真实的、细致的、具有说服力的见证。我更知道,再不抓紧就晚了,历史真相将伴随着老人们的纷纷谢世,而被埋葬。虽然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我没有任何亲戚、朋友、老关系,我还是在啤特果花开满山的五月去了一趟那里——当年饿殍遍野人相食的地方。

来到临夏州——中国仅有的两个回族自治州之一,好像来到异国,街道上男人们头戴白帽,女人们围着头巾,甚至有妇女戴着面纱。从县城到乡下的车资只要两元钱,坐车的回族女孩画着浓浓的妆,穿着高跟鞋,叽叽喳喳的。我不敢直说我是搞大饥荒调研的,免得节外生枝,就说是做农业历史研究。司机也是回族人,姓马,很热情,说:“我给你找几个老人问问。”

车子七拐八拐的进了村子。素不相识,第一次见面,回族老大爷、老奶奶、小孩子非常热情,把我带到他们的家,热情地请我上炕坐下,端上冰糖枸杞茶,端上自己烤出来的馍馍,刚炸出锅的油香,还有自己种的土豆炸出的辣子土豆片。喝着甜丝丝的茶,听七、八十岁的老汉,说着一口难懂的方言的老奶奶讲述他们所经历的大饥荒,所经历的人相食。他们没有上过学,不认识字,对我没有任何戒备心。一提起过过的苦日子,就黄河水决了口,滔滔不绝。

“最饿的时候,你们这里有人吃人的事情吗?”谈到一定“火候”的时候,我非常小心翼翼的问。

“唉呀!有哩!多!我的娘家在三十里铺马家河大队,后弯生产队。”这位七十八岁的回族老阿娘马法土麦说:“我们村里这个阿娘吃了自己家里五个人,两个儿子饿死了吃儿子,男人饿死了吃男人。后来她饿的没有办法,就撵自己的小女儿,女儿跑,她撵着剁,女儿饿着跑不动,她自己也跑不动,最后还是把自己的女儿也剁死吃上了。我们进去看的时候,炕上是血、地上是血、还有一堆骨头,这是我亲眼看见的。我们村子的那时候,人饿了,啥吃的都没有嘛。把人就饿疯了。”

“那这个吃了人肉的阿娘活下来了吗?”

“没有,她以后到食堂打饭,人家食堂的干部就不给,就骂她;‘你滚,你吃过人肉的碗,脏死了。拿远些!’她哭她求,人家就是不给她吃,结果这个阿娘还是被饿死了,这个阿娘吃了自己家五口人,最后还是饿死了。”

“这个阿娘叫什么名字?你记得不?”我想记录下食人者和被食者的名字。

“哎唷,这么多年了,不记得了。她吃了的女儿叫尕依努,她的头发还挂在墙上。”

坐在老阿娘的炕上,我好久没有说话,唏嘘不已。人常言:虎毒不食子,老虎、狼这些饿兽都不吃自己的幼儿。这个母亲被饿到什么程度了?完全没有了人性,而杀吃自己的女儿?但是,我又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可怜的女人,最可怜的母亲。

在乡村小卖部门口,坐在小板凳上,有些文化,当过多年大队会计的回族老人马希武热情地给我讲述了一个多小时,他说:“那时候粮食催得紧,我们这里是山高地凉,大燕麦不黄。六月麦子还在地里长着哩,人家就要粮哩,打下来,在炕上、锅里烤干,用马车拉走,粮食全部都交了,还完不成人家的任务。我们这个村子本来有四百多人,饿死了两百多人,比一半还多,有些家全家都饿死了。人死了,白天埋掉了,晚上就有人挖出来吃。谁吃的,叫个啥我都知道。这个村子吃了人的人叫马应海,马胡塞尼。那个马应海把人肉剁碎放在缸里。”

“他放在缸里,是不是藏起来不让人发现?”

“也不是,是那时候穷,没有地方放。他怀里揣的娃娃胳膊掉下来,被村里人发现好好打了一顿,也就算了。”

“他为什么吃人呢?”

“那是饿着没有办法,不吃人他就要饿死了。”

“你们回族,有没有吃人肉的传统,比如为了治病呀,补身体呀,迷信呀。”我尽量委婉地问,一点都不想伤害向我说出实话的人。

“没有,那没有。那时候就是饿,饿得实在是没法活,把人饿疯了。也不是人肉好吃他才吃。你把粮食给他,看他还吃不吃?”

在临夏,村村都发生过人相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是由于当时严酷的政治环境,人相食在官方的文件里被说成是特殊案件、破坏尸体、阶级报复等。更多的人相食事件并没有报案、记录。我所调查、记录的大部分是吃饿死的人,也有杀了活人吃肉的案件。但是他们吃人的唯一原因:饥饿难耐,人肉成了他们能多活几天唯一能找到的食物。

离开临夏后,我摇摇晃晃坐了一天公共汽车,来到定西地区的通渭县。同车坐着穿戴阔气的年轻人,我问:“你知道你们那里曾经饿死过人吗?”他们回答:“不知道,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听我父母说过一点点,不清楚。”想必,他们都是这场饥荒幸存者的后代,但他们一路上都谈着项目、投资、房价等。大饥荒期间,通渭县发生了与河南的信阳事件同样惨烈的事件。虽然通渭饿死人数比信阳少,但通渭饿死人数占总人口的比例接近三分之一,远远高于信阳八分之一的比例。这个事件称之为通渭问题。

在通渭县任何一个村子,如果我遇到一个老人,他都会见证这个村子发生过人相食的事情。县城广场上晒太阳的老人、村头下不了地的老人、田间挖野菜中药的老人、生病躺在炕上的老人,它们就像记忆的录音机,只要我一张嘴问:“五八年、六零年,你们这里的生活怎么样?”他们就会生动的、细致的、毫无顾忌的讲述当年的饿死人,他们所看见、经历的人相食。他们多数不认识字,没有文化,更不懂得旧社会、新社会,不懂什么叫政治、什么叫历史。他们所讲述的都是人相食的事实。

去年5月,是我第四次来到通渭调研。在越来越繁华、热闹的县城中心广场最显眼的地方,有一处矮墙,黑底白字刻印着一首1935年红军长征到通渭,毛泽东在榜罗乡写下的一首七律《长征》: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

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那天,我和农妇雷英花坐在伟大领袖诗词墙的台阶上聊天,她今年73岁了,老家在通渭县北城乡,家里饿死了几个人。她对我说:“年成多了,我的妹妹的名字我不记得了。饿死了,我背出去扔掉了,我的妹妹才七、八岁。吃人的人,我们村里就有两家,有一个男娃娃天天就在山沟里找死娃娃,找到了就背回去,给他一家子人吃。有一天,我看见他背了个死娃娃上山,我就撵着去打。用石头打,那个娃娃扔下死娃娃就跑了。”

“你为啥打他?”我问她。

“因为他背过我的妹妹,我的妹妹让他一家子吃上了,我看见的,所以我恨他,我就打着不让他背其他娃娃。那一家子人就是靠吃人肉活下来的,这个男娃娃小名叫个成路子,大名叫个李成路。我过过的生活,戏上都没有,苦情得很。”这个妇女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看我,眼睛望着前方,继续说:“挨饿过去了,我再也不想回家了。”

一个年幼的孩子背着另外一个孩子的尸体,就像背着柴火野菜一样,他承担着给一家人寻找食物的重责。我不知道,这个成路子还活着没有?更不知道,他的一生是怎么度过的?心理上遭受着什么样的折磨?

在通渭县鸡川乡苟堡,八十岁老人谢振翼说大饥荒中他家饿死了两个儿子,他看见六个死人在他家庄子边上。我问人相食的事情,老人说:“我看见过人肉。”我大吃一惊,赶紧询问他细节,他说:“那个时候,人都饿疯了,把沟里的死人拉回来,剁成块块子煮上吃。被上面来的公社干部温受致发现了,就生气的倒到沟里去了。谁知道,到了晚上,同村饥饿的饲养员牛宗代到沟里又把肉捡回来,饱食一顿后撑死。这位没有撑死的叫牛宗祥,因为吃了人肉,浑身发烧,就把自己泡在水缸里降温,后来吃了几副中药后才好了。”这位谢家老人还说:“我跟上这个公社干部去,我看见人肉和猪肉一样,皮上的毛孔都看得见,看见害怕得恨。还有些人,割来人肉煮熟了卖,挣两个钱,给家里人买粮食,混口。”几个老人见证,人肉成了能够买卖的商品。

在秦安县王堡乡罗店大队店下弯村,我遇到农妇王碎狗,她今年68岁。大饥荒的时候只有十二三岁,她家饿死了八口人,小女孩也是饿得成天在地里挖草根吃。她说:“把人饿得什么都不晓得了,我还啃过人骨头呢,我在地里挖野菜,挖出来一条人腿就啃,上面都没有肉了,只有干皮,也没有红颜色了。”她的妹妹就喊叫:“你把高高大都吃上了。”这个被吃的是他们同村的一个老人。但是,令我惊讶的是说自己吃过人肉的时候,她没有任何隐晦、不安、歉疚,或者说控诉、愤慨。就是当笑话一样讲出来的。我无意指责她,但是,人肉是不是吃了就吃了,就过去了?又是谁逼迫一个小女孩吃死人肉呢?……老人们叹着气说:“那个阶段是人吃人,狗吃狗,饿得老鼠啃砖头。”

记得很清楚,离开通渭那天,我坐在汽车上,夹杂在说说笑笑的农民之间。汽车穿过我叫不上名字的村子,一个多月来相片又照了几百张,录音又采集了几十个小时,那种“颇有收获,满载而归”的感觉瞬间消失,我面对窗户泪水涌泄。心里一个劲说:“对不起,对不起,这山里、这村里,还有多少人吃人没有人问没有人记,将永远跟随着故去的老人们埋葬。我所能记录的只是其中的很少一部分。”

人相食在大饥荒年代并不是一个省、一个地区发生的个别现象,几本尚不能在国内出版的专著中均有不少纪录:

在英国《南华早报》驻京著名记者贝克先生所著的《饿鬼》一书中写到:“在各地采访时,当地农民能立刻追述起他们亲眼目睹的人吃人事实。一位安徽省的地方干部对本书作者说:‘没什么稀罕的。‘在四川,一位前生产队长认为,‘我们这里几乎每个县,大多数村子都有过吃人的事情。’……农民不仅吃死尸,而且出售,不论是自己的孩子还是别人的孩子,都有被杀着吃。”

香港大学历史学家冯客在他的《毛泽东的大饥荒》一书中写到:“被杀后吃掉,死后被吃掉,以及挖出来吃掉……真正把人杀了吃掉的食人魔其实没有多少。许多是度荒者,为了生存,不得不走到吃尸体的地步。他们怎么会想到吃人肉,原因各个不同。然而,他们挣扎在生死线上……人性在这场有国家发动的暴力中沦丧了。”

三、四年,我所采访的250多人中,有上百人见证了人吃人现象,这是怎样的比例?和中国历史上所记载的人相食不同,这是在没有战乱和天灾的和平年代发生的大规模的人吃人现象。饥饿使人性沦丧,饥饿使人变成野兽,求生成了唯一的本能。我常常想,如果我不幸地生活在那个年代,或许就是一个吃人的人,或许就是一个被人吃掉的人。此时,我能听见那些被人吃掉的人在同类食道里、肠胃里呻吟着、呜鸣着。在问:是谁吃了我?为什么吃我?

五十多年了,中国没有一个纪念馆、一个纪念碑。倒是毛的那首诗成了饿死十万人通渭县的骄傲,不甘落后地矗立起了毛的高大铜像,发展起来了红色旅游,财源滚滚而来了。出过毛伟人的韶山更是人头涌动,香火旺盛。

发生过的历史,是我们无法回避的,无法假装不知道的。人之所以称之为人,是因为人有情感、有记忆、有判断、有良知。我是一个人,在历史的一个极端黑暗时期,我的同类曾被当食物一样被人吃掉,他们的肉被煮熟咀嚼,咽进了人的肠胃。我的同类曾经因为极端的饥饿,被逼迫吃人肉求生,杀吃自己的孩子求生。今天,活着的我、吃饱饭的我知道了,我不去刨根问底、不去记录,我会感到羞愧、会觉得对不起他们。不把大饥荒中的人吃人写下来,我觉得我不配做人,没有一个人起码的尊严。人相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耻辱,是必须铭记的。

近日,我完成了大饥荒三部曲人相食的写作,画上了句号。有些书是用笔墨写成的。可是这一本是用人肉尸骨堆集起来的史书,它的字里行间都渗透着鲜红的血,每一页都堆满累累白骨,每一个字都在呻吟和哭泣。书写完了,但是我心中的痛楚永远不会消失。

我再三叮嘱美术设计师,一定要将毛泽东请上封面,序言中所说:“毛泽东......即便在饥荒蔓延全国时,他仍然丰衣足食、荒淫无度。毛是一个‘形而上的吃人者’,他一手打造了导致‘人吃人’惨剧遍布全国的极权体制。”

我要告诉世人:那是一个人相食的时代!正如国家主席刘少奇近五十年前所说:“饿死这么多人,历史要写上你我的,人相食,要上书的!”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纵览中国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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