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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怡:香港文化界的墓碑新志(图)

—失败者回忆录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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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匡和几位文化界朋友走了。伤痛中,想到早前陶杰兄曾指我这回忆录会是香港文化界的集体墓志铭。若是,那么这墓碑上也应该刻上那几个名字吧!

倪匡7月3日离世。前一天是导演及编剧罗启锐逝世。一周前的6月23日,是舞台剧演员和编导古天农猝逝。两人终年都是69岁。再早几天的6月20日,是曾任《信报》总编辑的邱翔钟在伦敦病逝,终年84岁。较早的3月6日,是前助理广播处长、《头条新闻》始创人之一施永远离世,终年66岁。

连续的不幸消息,虽说生死有命,却像是意味着文化界不同领域的花果飘零。

最近在1983年的电影《半边人》(修复版)中见到古天农第一次当电影演员。那是我初认识他时的青涩容貌,当时他还是学生,参加校际戏剧演出。后来他成为香港舞台剧中的标志性人物。我看过他的剧作《我和春天有个约会》及《南海十三郎》。

邱翔钟大半生在英国BBC工作,来香港《信报》任总编辑的时间只有四年。2016年我去英国曾到他家作客。他一直关心香港的状况。

所有在香港电台电视部工作过的编导或监制,对施永远都交口称道。无论是在张敏仪时代的开创性节目,或是在2015年退休前那几年顶住上级压力的坚持,施永远对言论自由的维护都功不可没。

网上谈倪匡的人很多。在众多引述他生前谈话的视频中,被分享最多的是六四后他在电视节目“今夜不设防”的谈话。他以非常焦虑的语气讲到离九七还有2944天,日子会过很快,为了避免惨剧发生,他认为香港人应该立即去南美洲买一个岛,大量人口迁徙过去。黄霑显然不认同,他提出留在香港的人该如何自处。倪匡说,如果留在香港继续争取自由民主,是很危险的。北京学运从头到尾,没有叫过打倒共产党的口号,只说要自由,要民主,反贪污,反官倒,这样都被指为反革命暴乱,那香港百万人游行,还不是反革命行为?

他还说,中国地方大,资讯封闭,人民顺从。翻查人类历史,一个地方的民主自由,从来不是靠游行、请愿可以得到的,只有靠革命才可以改变。清朝那么腐败,军力薄弱,孙中山也要靠革命,而且失败了不知多少次才成功。相对来说,中共的组织力和暴力机器强大多了。

大约基于对中共极权统治的认识,他“买一个岛”的设想又得不到响应,于是他在1992年移民美国去了。在那里15年,到2007年才搬回香港。他说是太太不习惯在美国的生活。而我相信是因为香港尽管政治、社会在倒退,但司法独立维持,市民仍有法律权利的保障。在香港过日子,仍然安心和较能适应。

我们有时在饭局碰头。他有一段时间在《苹果》副刊写稿,文章依然生动,且一贯地反共,后来他搁笔了,说自己一生写作的配额已经用完。

后来听说他身体不好,走路不太方便,他太太也患了脑退化症。我们最后一次茶叙是2018年四月在他家附近茶楼,黄毓民作东邀约,同席还有陶杰和苏赓哲。大家难得见面,于是东南西北,无所不谈。

倪匡脑筋灵敏,妙语如珠。他说,中共有些提法很奇怪。比如“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究竟指复兴到什么时代?因为“复”就是“回复”“恢复”,是复兴到唐、宋呢,还是复兴到国民党时代?

他又说,“中国梦”的说法也很奇怪。因为“梦”通常是形容现实做不到的事,“做梦去吧”“做什么白日梦”,做梦的意思就是不会实现。我说,这可能是偷取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个梦》的演词而来。不过,金的演词是作为受压迫的族群,向掌权者争取黑人人权,意思是:这本来是宪法赋予的权利,现在变成现实不存在的梦想了,由此给主流社会压力。作为国家领导人叫全民去做梦,确实是很奇怪的事。

倪匡提到“国歌法”,他说中国现在的国歌,是抗日歌曲,歌词内容跟现在大陆主旋律的宣传,完全相反。叫人不要做奴隶,但现在要人民七不讲,不得“妄议中央”,不就是要做奴隶?而习近平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怎么会是国歌里“中华民族最危险的时候”呢?叫奴隶们“起来”,不就是要颠覆政权吗?

最后一次见倪匡,是2019年8月。那时一个还在念中学的倪匡粉丝,求我找倪匡在他的书上签名。我带她去了。倪匡见到年轻人很开心,说他支持年轻人的所有行动。他重复过去说过的话:“人类之所以有进步,是因为下一代不听上一代的话。年轻人不要听‘老头’的话,‘老头’的话不用理,你要去找寻自己的想法。”

那时正是反送中热潮。“当年若有100万人上街,英国就不会轻易放弃香港”这段话,就是那时候他跟我说的。

我跟罗启锐不算很熟。但我欣赏他和他的妻子导演张婉婷的电影作品,尤其是《秋天的童话》和《岁月神偷》。《秋天的童话》(台湾片名是《流氓大亨》)讲香港人在外国相濡以沫的故事,在三十多年后大量香港人移居国外的今天,特别值得回味。

2010年的《岁月神偷》讲上世纪六十年代香港的底层故事。殖民地时代的“借来的时间,借来的空间”,也可以说是“偷得浮生”的“偷来的岁月”。那时香港人勇于面对困难的精神,左邻右舍如一家人的社会风貌,人与人相互包容的温馨情怀。

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香港人有了自己的身份认同,也产生了所谓香港精神。什么是香港精神?它就是在法治自由的保障下,立足香港,不怕困难、不求掌权者恩赐而自立自强的精神。

电影取景在一条老街。而随着城市发展,这条老街也面临所有老房子都要拆卸重建的命运。许多香港人怀念旧物,呼吁政府保留一些旧区,毋宁说是怀念那个时代的香港精神。影片既反映、也引导了香港本土意识的兴起。

在香港文化界的墓志中,记下抗共意识与本土意识的合流。(169)

图,2018年与陶杰、苏赓哲、倪匡、黄毓民茶聚。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作者脸书/《失败者回忆录》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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