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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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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刘英、鄢仪贞、张闻天、何方、宋以敏,1954年5月于列宁格勒。(冯理达摄)

1941年4月,延安整风前夕。张闻天请抗大教师何方,到他居住的杨家岭窑洞交谈。当天谈的是抗大的教育问题。到了午饭时间,张闻天留何方吃饭。张是高层领导,与妻子刘英是小灶。他们知道何方是大灶,只吃小米,就把白面馒头全部给了何方,自己吃小米。这让当时只有19岁的何方记了一辈子。

1945年后,何方从延安外语学院俄文系毕业,派赴东北,在辽东省青年工作委员会任副书记,时任辽东省委书记的张闻天,是他的顶头上司。张闻天夫妇有晚饭后散步的习惯,往往走到何方住的小楼门外,会喊一声:“何方,散步去!”何方就下楼来一同遛街,边走边谈。

在辽东,张闻天正干得有声有色的时候,却被突然调离。1950年1月19日晚,广播中播放了一条消息,张闻天被任命为新中国驻联合国首席代表。当时,苏联人建议,由北京成立一个代表团,在他们的支持下,取代民国政府在联合国安理会的席位。代表团首席代表人选,确定为张闻天。

这一任命,未经征求张闻天的意见,就对外公布了。张闻天从广播中获知这一消息后,问刘少奇可否另外换人,答复是已经决定了。张闻天动身去北京前,找到何方,希望他跟随自己一同去联合国,张闻天认为何方会写文章,又懂俄文,做外交工作比较合适。这样一来,何方便从地方官员变成了外交官。

然而朝鲜战争的爆发和持续,使得北京派驻联合国代表团的计划流产,原本是去纽约的张闻天,最终去了苏联,接替多病的王稼祥。何方也随同前往。

在莫斯科驻苏使馆,张闻天特别设立对外研究室,以何方为主任,研究驻在国的情况及其对外关系,并写出相关报道。在张闻天的指导下,研究室的第一期调研报告《关于朝鲜停战的和谈问题》,就在外交部引起了强烈的反应和高度重视,

在何方的印象中,张闻天是一个学而不厌的人,他没有什么特别嗜好,就喜欢读书写文、逛书店。张闻天逛书店时,会拉上何方,只要是星期天没别的安排,他会叫一声:“何方,走,上书店!”两个人就出发了。

在驻苏使馆,何方跟随张闻天参加了1954年的日内瓦会议,主要工作是为兼任外交部部长的周总理起草发言稿。代表团住郊区别墅,进驻前请苏联人帮忙查了一下,发现有几十个地方安装了窃听器,搞得大家很紧张。开会时,就把洗澡间的水龙头打开,让水哗哗地流着响;或是把收音机打开。结果搞得连彼此说话都听不清楚。周恩来就说,算了,洋人要听就让他听吧。这才不放洗澡水,也不放收音机了。遇到开会或谈问题,就尽量到室外草坪上去。

日内瓦会议结束后不久,1954年年底,张闻天奉调回国出任外交部第一副部长。

张闻天走后,何方仍留在驻苏使馆。但没过多久,张闻天便连续发来电报,催促何方尽快回部。此时,距张闻天回国才两个多月,何方又来到他的身边,担任研究室专员和办公厅副主任,一直工作到庐山会议张闻天被打倒的1959年。

何方负责的工作,就是帮助把关。凡是送给张闻天的材料,无论来自何处,都由何方先看一遍,挑出需要送张闻天阅处的,其余就给精简了。其中报送的有些文件,还要在旁边批注个人看法或处理意见。

同时,张闻天经手发出的文件,也交何方先审一下,看看有无需要修改的地方。所以1959年批斗何方时,有些单位的负责人就说,何方霸道,他的这道关比部长都难过!

说到这次挨斗,既偶然,也是必然。

那是1959年7月初,在庐山召开扩大会议,张闻天是与会者之一。最初,会议议题是纠左,后来因为彭德怀的一封信,就由纠左转向批右了。

这本来跟何方毫无关系,他在北京外交部自己的办公室里,离庐山天高地远,每天只是按部就班,从发给外交部和张闻天本人的文件电报中,挑出应当转给张闻天看的,交中央办公厅机机要交通局送到庐山,一天一包。有空了,就同跟随张闻天上山的秘书萧扬通通电话,问问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有一次,何方在电话中问萧扬近来的情况,萧扬说,张部长想在小组会上发言,不过还在犹豫。何方闻听,随口就说,一个小组会发言,有什么可犹豫的,谨慎得过分了。这番话后来成了何方为张闻天输送炮弹,鼓励张闻天发言的罪状。

张闻天因为在发言中,指出大跃进、公社化以来左的错误,并明确赞同彭德怀的意见,成了彭德怀集团的成员。

8月20日,张闻天回到北京,当晚何方便来到景山后街甲1号张闻天住处,看望老首长,还陪张闻天夫妇在院子里散了一阵步。张闻天说,以后不让做行政工作了,就研究国际问题来安度晚年,甚至表示以后要“戒舞”了。

谈话中,何方问他,你是搞外交的,干吗要对国内问题发表看法呢?张闻天回答说,这就是韩愈说的不平则鸣,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不是常说一失足成千古恨吗?说着,还做了一个失足状的动作。

告辞时,何方说过几天再来看他,殊不知这竟是两人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

第二天,部里就开始通知开会批判了,紧接着外事会议一开,不但禁止何方去张闻天家,就连留在张家的行李和文具都不能自己去取,只能由外交部派车找人帮忙运回。何方虽然感到吃惊,却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过了几天,召开外事会议,结合文件的传达,大家开始揭发批判,先是张闻天检讨,随即一些部门和驻外大使争相发言,这阵仗显然经过事先安排,有备而来,所以火力之猛,气氛之紧张,让何方大感惊骇。

这样大轰大批了一个礼拜左右,会议内容开始集中于攻击张闻天“里通外国”的问题。妻子刘英发现,以前从不落泪的丈夫,这时却止不住地流眼泪。批判会开了两三个礼拜,直到张闻天要住院动手术了,才停了下来。

但事情并没有真正结束,反而在开始酝酿更大的动作。主持人不但会上会下施压,要何方揭发张闻天,在跟组织还是跟张闻天之间做出抉择,而且生活和行动也逐渐受到一定管制。

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何方最终痛苦做出了跟组织的选择。处在当时的环境,也只能这样站队,就连彭德怀、张闻天等人的检讨交代,也都是翻箱倒柜,真货假货一起向外倒,除“里通外国”外,真是要什么给什么。何方知道自己无法抵抗,只好下决心同张闻天划清界限,站出来揭发他的所谓罪行。

但何方还是给自己定了几条原则,一是可以随大流无限上纲,但决不捏造事实;二是尽量多讲张闻天反对三面红旗的言论,不讲或少讲外交方面的问题;三是关系重大、人们又无法得知的事情,就坚决不说。

何方揭发的内容,今天一看,完全没有问题,反倒证明了张闻天的正确。例如大跃进是大轰大鸣,比例失调严重,许多东西都买不到;大炼钢铁得不偿失,炼出来的不是钢而是烧结铁;放卫星是胡闹,讨好领导,造假成风;区大姐(广东省委书记处书记区梦觉)说广东已经出现饿死人的事,等等。

但这些实事求是的内容,在当年讲出来,就成了反对三面红旗,反对群众运动,与组织对着干。特别是饿死人的问题,更引起群众的愤怒声讨,说是造谣。因为外交部还没有人意识到中国已进入三年困难时期,而认为是形势一片大好。

在外交部,何方被视为张闻天的亲信,没有人能像他一样,揭发得这么多和这么具体,所以当何方的发言一结束,主持会议的陈毅就说:“洛甫同志,你已经众叛亲离了!”

张闻天是个很有肚量的人,对小他22岁的何方,关爱有加,十分器重,视如己出。进入外交部后,就一直带在身边,悉心培养,无话不谈。他没想到,何方会站出来揭发自己,对此是有几分愤怒的。文革结束后,张闻天已经不在人世,刘英谈到这件事还说,闻天对何方的发言感到非常难过,心里凉了一半。

其实,何方在揭发时也很难过,后来更为此悔恨终身,一直无法解脱。晚年,何方一再说,自己这一生犯了两大错误:一个是在延安抢救运动中承认自己是国民党特务:再一个就是1959年揭发批判张闻天。

1978年春天,何方从干校回到北京,打听到刘英在北京的住址,没敢贸然前往,而是先写信投石问路。何方在信中说,他想登门看望大姐,当面谢罪。

刘英很快就回信说,欢迎前往,并特别交待不要作什么检讨。

一见面,何方便说,对不起大姐和张部长,辜负了他们10多年的悉心培养。由于20年不见,又一直心怀羞愧,从未失声痛哭的何方,那天竟然失去控制,泣不成声。刘英不让何方再检讨,反而表示歉意说,是他们连累了何方,让他跟着吃苦,还影响了前途。

因为张闻天的离世,何方永远地失去了向他当面谢罪的机会。为弥补过失,晚年的何方放弃了国际问题的研究,改行做起了张闻天的学术研究,决心以此来弥补自己的罪过。

参考资料:

胡孝文《何方跟随张闻天的日子》

何方《揭发张闻天,我至今无法解脱》

百度百科《张闻天》

2022-08-03

责任编辑: 吴量  来源:青衣仙子的一维空间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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