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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翔: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所以我向往勇敢

罗翔成为B站普法博主已有两年多,目前有两千四百多万名关注者,视频播放量近七亿。在原本的生活中,他也是一名法律学教授,教书育人多年。

最近,罗翔又多了一个身份——他是本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的评委之一。借着这个契机,我们围绕命运、公众表达、教育、阅读等几个话题展开了对话。

在罗翔的话语中,你能强烈感受到他的谦逊。这种特质一方面来自他对命运的尊重,另一方面,或许也可以看作某种自我保护。

无论如何,罗翔都是一位在当下十分珍贵的公共表达者。希望这场与“看理想”的媒体对话,能揭开这位表达者背后的一点思考。

01.

命运与本分

看理想:您曾表达过,自己获得现在的成就,只是“被命运点中了而已”。您似乎对“宿命”、“命运”这类观念或者说叙事比较感兴趣,可以分享一下为什么吗?

罗翔:人到了我这个年纪,或多或少都有一种感觉。人们说四十不惑,即将迎来五十的我要知天命。在这个过程中,人可能就要认识到一种悖论性的存在。

这个悖论性指的是,我们每个人当然要尽自己的努力去生活,但是这背后始终有一只无形的大手。人生中各种经历让我意识到,人很多时候是非常渺小的,只是一些神秘莫测的力量,把一些渺小的人给高抬起来。人生的悖论性提醒着我,在这种情况下,人要知道自己的本分,不要太过傲慢。

看理想:听起来这像是您确认自己的位置的方式,但您相信“个人的努力可以改变命运”这种说法吗?

罗翔:我一直秉持着一种悖论性的思考,我从来不认为人可以狂妄到自己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人又不能够消极到等待天上掉馅饼。我们需要在两者中寻找一种合乎中道的平衡,就是我们相信命运的神秘莫测,同时我们也要相信自己,要尽好自己的本分。

看理想:您认为您的本分是什么呢?

罗翔:我是觉得,人经常停留在对过去的悔恨以及对将来的忧虑之中,而唯一没有做好的,就是尽好当下的责任。

所谓的过好当下,不是满足于我们此时此刻的喜好、欲望,而是去做好此时此刻命运赋予你的责任。我的此时此刻,是一个老师,是一个普法的博主,是一个父亲,是一个丈夫,那就做好这些角色。人生有诸多角色,能把此时此刻的角色演好,做好这个角色该做的事情,就已经非常难得。

看理想:您现在也是一个内容从业者,不知道您是否有相似的感觉,对内容创作者来说,表达和交流越来越难了。很多从业者不再愿意“说话”,有时甚至觉得“被误解是表达者的诅咒”。您作为一个长期在输出的人,怎么看待这种情况?

罗翔:首先,被误解本身就是人之常态。先不说被他人误解,很多时候你自己都会误解自己,很多时候我们自己并不真正理解我们自己。

为什么苏格拉底说,人要认识自己?终其一生,我们不都是在学习如何认识我们自己吗?如果连我们自己都无法真正地理解我们自己,时常陷入自我误解之中,我们又如何保证别人不会误解你呢?

误解从来都是人之常态,我们要接受这种必然性。同时,很多时候,人跟人的交流本身就是非常困难的。我们也许能够精准计算出地球跟哈雷彗星下一次相逢在哪个时刻,但是我们很难计算出,对面这个人此时此刻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交流这件事最终还是一种悖论性的思考。首先,我们认为想法、观点是需要去交流的。其次,我们要接受交流一定是会失真的。

我们希望他人能够理解我们,但是因为人的有限性,理解一定是有限的,正如我们自己无法完全理解我们自己,他人也无法理解我们。很多人觉得今天的交流变得更困难,但事实上,在人类的哪个时代交流不困难?也许在一个交流更便捷的时代,互相理解就是会变得更困难,因为交流的便捷性,让你期待交流的顺畅性,但这是不可能的。

看理想:当很多交流失真了之后,会阻碍您做更多的表达吗?或者说,支撑您长期表达的动力是什么?

罗翔:那还是作为人的责任。就是我所说的要尽好当下的本分,演好命运给你的剧本。

人不要把自己期待得太高,当我们希望顺畅地表达,我们是希望能够顺畅地影响他人,但是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你本来就不可能影响太多人。影响你自己,影响你身边亲密的人,都已经很难了。

只是这个职业本身,让你有表达的责任,你把这个责任尽好就可以了。至于在表达的传递过程中有多少失真,它到底产生了多少效果,这个不是你所能控制的。

看理想:您觉得现在您在做的这种公众表达算是普法吗?

罗翔:看你怎么定义普法吧。我始终觉得每个人都会比一般人更看重自己的专业。我个人觉得,法治是一种相对不坏的模式,所以也希望能够通过一些微小的努力,让大部分人树立对规则的尊重感,能够意识到在规则中才能享有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如果把这个定义为普法,我愿意把自己定义为一个普法的从业者,虽然做得不一定好。

02.

勇敢与教育

看理想:如果对比您年轻时的状态,和现在您观察到的一些年轻人的状态,比较大的差异是什么?

罗翔:要说有差异,当然有,要说没有差异,其实也没有,因为在变中永远有不变,在不变中永远有变。

我觉得每一个时代的年轻人,一定都有一种意义的追寻感,他们都试图使自己的一生过得有意义,试图给躁动的青春寻找到意义。在这一点上我想我和现在的年轻人是相似的。但是因为身处的时代不一样,我们那个时代至少在诱惑方面会比今天少很多,今天的年轻人生活压力也越来越大。

看理想:您曾经在《十三邀》中表达过,“勇敢是一个最高级的词汇”“在人类所有的美德中,勇敢是最稀缺的”。为什么您很在意“勇敢”这种品质?您觉得今天的年轻人还有勇气或者说还有条件去“勇敢”吗?

罗翔:一个好的词汇,大家其实都向往。为什么向往呢?因为我们自己匮乏,缺什么就向往什么。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所以我向往勇敢。当然,什么叫做勇敢?不同人有不同的定义,而我欣赏的勇敢其实就是对所持信念的坚持。

第一,你要找到信念。第二,你要有勇气去坚持信念。今天有很多人是没有前提条件的,他找不到信念。其次,也很难去坚持。

这里面就存在一个问题,我们到底能不能够找到愿意去坚持的东西?当我们找到了,在诸多诱惑中又能不能坚守?人很容易为一些事情所感动,但你的感动是不是只限于一时?是不是时过境迁,这种感动就会消失?

看理想:您保持着某种“师长”的身份已经很多年了,在漫长的授业过程中,您对教育的看法有过改变吗?知识理论可能存在局限性,自身理解更有偏差的可能性,您有过自我怀疑,有过教“错”的担忧吗?

罗翔:肯定有,我时常会觉得自己教错了,因为人就是有限的,尤其是人对知识的追求,在不同的时期,努力程度也是不一样的。

我记得麦克尤恩有本小说叫《追日》,写了一个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科学家,一生就是在吃老本的故事。人很容易陷入这样一种情境。

所以我们做老师的要和学生共同成长。什么叫博士生导师?其实是博士生生出了你这个导师。很多年轻的学生在某些方面,至少眼光上比我们这些做老师的要更尖锐。他们提到的一些问题是你无法回答的,因为你不懂,但这些问题会促使你去研究,于是你自己也提升了。

作为老师的我,时常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去教好一个学生,但是也正因为这样一种没有资格的感觉,让我希望自己不要做一个误人子弟的老师。

但更为重要的是要从知识走向对智慧的追求。教育工作者不仅仅是知识传授者,还要和学生一起去追寻智慧。“导师”的“导”,还包含了“道德”的“道”。你要和学生一起去追寻真道、智慧,而不是你垄断了真道。

看理想:您觉得智慧和知识的区别是什么?

罗翔:知识是技巧层面的,智慧更多的是知道你是谁、你的意义、你的笃定。

看理想:听下来感觉您所描述的老师身份是去权威的,不知道我的理解是否有偏差。您怎么看待权威?

罗翔:人类的交流是会有失真的时候,很明显,我可能让你理解了,但同时又让你误解了(笑)。

一方面我觉得,人类是需要权威的。因为我们所有的知识传承,绝大多数靠的是权威,靠的不是人类的理性,而是权威的教导。但另一方面,我们要接受权威可能会出错。所以对于权威要保持一种怀疑精神,但这种怀疑不是彻底的怀疑。

责任编辑: 刘诗雨  来源:看理想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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