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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年:白纸运动被捕者:她们是谁,经历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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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8日的卡特尔世界杯决赛,直播是在中国的半夜。曹芷馨专门买了炸鸡,和男朋友约好一起看世界杯。球赛大约看到一半,她突然告诉男友,她全身都凉了。因为她得到了消息:曾去亮马桥现场的好几个朋友又被抓了,包括杨柳。

“那个夜晚,一方面是世界杯上的欢呼,梅西获胜的喜悦,一面我们的心又冷如冰窖。”她的男朋友说。那是个奇特的夜晚,愤怒、担忧交织在心头,让他至今难忘。

第二天,曹芷馨就坐火车回到了湖南衡阳的老家。“她觉得,哪怕被抓了,也是和家里的人在一起。”朋友说。

在老家的五天里,家人不知道,曹芷馨悄悄录下了一段视频。如果她被抓,这段视频将会被朋友们放出来。视频上,她穿蓝色的衣服,中长的头发。她有着明亮的眼睛,是一个美丽的女孩。

12月23日,接近中午时分。来自北京的五六个警察敲开了湖南衡阳的家门,带走了曹芷馨。

2022年11月27日,北京,乌鲁木齐火灾遇难者纪念活动期间,人们聚集在一起守夜并举着白纸抗议。摄:Thomas Peter/Reuters/达志影像

2胡同里的“鼓楼文艺青年”

被警察带回北京的曹芷馨,先是被关押在平谷区看守所,又于2023年1月4日转移到了朝阳看守所。

很快,房东的电话就打到了老家,告知要终止租房合同,让曹芷馨搬家。寒冷的北京一月,家人只得委托了她的朋友,一点点把她的书和生活用品搬出了她租住的东旺胡同一号。

从湖南出来上学“北漂”在京,曹芷馨对胡同有一种热爱的执念。离开学校后,她就一直租住在鼓楼附近的胡同里。被抓之前,她租住在胡同里的一间一居室,在一个带大门的小杂院里头。

朋友说,她此前租住胡同的第一个房子更小,是一个铁皮搭的阁楼,“站在房子里,有一块地方都伸不直腰。”

2021年7月,曹芷馨从中国人民大学历史系研究生毕业。上学时,她的专业是环境史,研究生毕业的论文题目是关于清末的长沙。她对城市的历史很着迷,看过那本《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她也很喜欢研究城市的肌理和市井生活。

“我是北京人,可我并不喜欢胡同。胡同里环境杂乱,没有厕所,一般人受不了。”她的朋友说。“我没有她那么热爱北京,但她和这次被抓的朋友,却最喜欢北京这种多元文化、民间生态,以及普通人的生活。”

“这一次,他们抓了一群最爱北京的年轻人。”这位朋友说。

毕业后,男朋友想去国外继续读书,曹芷馨却想先去工作。她一直想进入出版业,还没毕业就开始就在几个著名的出版社实习,包括广西师大出版社、中华书局等。

在男友看来,她想去出版业,还是和她喜爱读书和写作有关。另外,学历史专业,本来就业就困难,周边的同学,或者考公务员,或者去国企、大厂什么的做宣传员,或者去中学当老师。这似乎都不是她的兴趣。

可他们也都清楚,在当下的中国,出版业其实“很窒息”,许多出版社都面临着财务危机,要在北京立足,对年轻人来说并不容易。

最终,作为一名优秀的实习生,她留在了北京大学出版社,并且转正成为一名正式职员。她工作也十分卖力。如今,在B站上,还有她介绍《全球通史》这本书的一个长视频。那时,她刚到北大出版社,正赶上推广这本书。

“她很聪明,老师也很欣赏她。她有学术能力,也有思考的敏锐度。我一直希望她也能出来继续读书。”男友说。事实上,她身边的朋友,很多都有留学的经历,她也想出来看看。

她的老家在湖南衡阳,父母在体制内工作,家里人大多是公务员。但最终,伴随着读书、成长、阅历,这个女孩,渐渐长成家人并不了解的人。

2018年,她和男友相识,2019年开始交往。他们在一个电影放映活动上相识,两人都在读历史学硕士。2021年毕业后,他出国了,两人开始异国恋,每天都要电话。有时,两人视频,什么也不说,各自做各自的事,她会弹奏尤克里里,唱着歌。爱情甜蜜,他想,只要再重逢,就要考虑结婚的大事。

2022年11月27日,上海的示威现场,一名示威者被警察逮捕并被押上警车。摄:AP/达志影像

3“半积极分子”,“有趣的人”

在最熟悉和亲近的朋友眼中,曹芷馨只是一个有趣的、爱做些好玩事情的年轻人。她并不是政治上的活跃分子。“她太年轻了。从学校刚毕业,一切都开始,还没来得及做点什么。”

和那个晚上很多去亮马桥现场的人一样,她并没有行动的经验。“在前一天上海的抗议事件发生后,当天的北京,有一种很乐天的气氛。去现场的很多人,甚至都没有戴口罩。”一位朋友回忆。

在男友眼里,她和她的朋友们,此前并没有参与过政治活动,也没有真正反对过什么。他们中的很多人,甚至没有公开地发声过,也没有留下公共言论。

“可她又是一个多么有趣的人啊。”男友说。她和朋友还曾一起出去“卖唱”。她不是专业的歌手,就是觉得好玩,像玩闹一样。大家都很开心,也并不是很认真。“挺逗的一群朋友。”

他认为,曹芷馨和她这次被抓的一些朋友,最多算是“半积极分子”。她们一起做一些事,但都很正常,包括放电影、读书会讨论等等,这些放映和讨论关注女性、环境、家庭等议题,但并不是那些在这个国家绝对被禁止讨论的东西。

而她大部分的朋友,是这一年多才形成的圈子。毕竟大家都是刚毕业才两年多。

她有一位叫曹原的朋友,也是人大的同学,学社会学。那时候,大家一起去电影节看放映。“在路上见到好几次,后来回到人大,在食堂门口又碰上了,这就熟悉了起来。”

曹原参与一个人类学的公众号编辑。和大家一样,关注相似的议题,从文学、艺术、电影到女性主义,生态自然等,也包括政治自由。2023年1月6日,警察带走了她。

和曹芷馨一样,她的这些朋友也基本都住在胡同或周围。“对很多精致的年轻人来说,住进胡同里,没有厕所,而且周围住的都是快递小哥、送外卖的人。一般人接受不了。但大家都愿意接地气。”蓬蓬(为保护受访者,此处用化名)说。

蓬蓬也是她们的朋友。她说:“基本上我的朋友们都有这个气质。她们愿意去做一些生活中的微小抵抗。”这些抵抗,很多时候,基于对性别身份的认知,以及对各种肉眼可见的不公正而发生。

这次成为焦点的亮马桥,原本就是一个年轻人喜欢去的地方。那里原来河水污染严重,但在2019年完成了改造,成为一个很宜人的城市公园。而且这一带也是使馆区,文化多元,有世界各地的食物,中东菜、北非菜、印度菜等,吸引着有好奇心的年轻人。

但是,城市在外观上的发展和变化,不能掩藏这几年越来越压抑的政治氛围。近年来,中国对言论环境的严苛打压已毫不掩饰。不管是媒体上,还是学校里,各种议题渐渐都成禁忌。三年疫情的封控,环境愈发压抑。一位朋友说,每次聚会、放映等活动完,大家一起会讨论,但其实大家也都“挺迷茫的”。“讨论完了,也不知道怎么办。”

有时候,这些年轻人也会组织徒步,一起去郊野走走。曹芷馨喜欢小动物,也关心环境。此前她和男友一起去过南京的红山动物园。在这次失去自由前不久,她还在红山动物园认养了一只小野猪。每年捐几百元,“给小野猪加餐”。

2022年11月27日,北京,人们聚集在一起守夜并举着白纸抗议政府防疫政策,同时纪念乌鲁木齐火灾中的遇难者。摄:Thomas Peter/Reuters/达志影像

4酒馆、地下音乐,那些夹缝中不可言说的公共空间

2018年5月,正值1968年发生在法国的“五月风暴”青年运动50周年。

5月11日,位于北京五道口附近的706青年空间,举办了一场“致敬60年代”的朗读会,位于居民楼的二十层、被改造为图书室的拥挤逼仄的小房间内,挤满了人。这是为纪念“五月风暴”而举办的其中一场活动。

人们朗诵着文章与诗歌。空间里的一款黑色T恤上写着白色的字:“我们游荡在夜的黑暗中,直至烈焰将我们吞噬”。这是居伊·德波执导的纪录片的名字。

在“五月风暴”的纪念活动上,秦梓奕(2023年1月19日被取保候审)也在。她和其中的一些人后来成了朋友。

706是由几位年轻人于2012年发起的乌托邦式的自治空间,因各种困难,如今在北京其实已难以为继。大家在这里读书、讨论、生活,是许多朋友相遇并互相影响的地方。翟登蕊和李思琪也是在这里彼此认识,并成为朋友的。

本世纪初,2000年前后,互联网在中国正蓬勃发展,经历过1990年代的市场经济发展,自由主义思想的传播,以及公民权利意识的觉醒,在北京,线上线下的公共空间,可以进行公共讨论的地方不断冒出来。三味书屋、万圣书园等都处于鼎盛时期。曾经的北京,有热气腾腾的公共生活。

2012年之后,当蓬蓬到北京上大学时,“新时代”已开启,很多过去老的公共空间遭到打压,渐渐萧条。706青年空间在夹缝中依然存在和生长着。在蓬蓬和朋友们常去的那个时期,“空间里的年轻人,对各种各样的不平等,不公正议题,都非常敏感。”

蓬蓬常去的是单向街书店,以及规模已缩小很多的万圣书园。除此之外,年轻人们更多去的是一些小酒馆,有地下音乐的酒吧、livehouse等。曹芷馨就是这样。她喜欢传统的民谣,包括新裤子乐队、张悬的歌等。“她也喜欢地下音乐,但还不是最激烈的那种。”她的男友回忆。

蓬蓬也喜欢地下音乐。回顾过往与朋友们相识的日子,她会想起胡同里一个叫“暂停”的小酒馆,虽然它如今已不复存在。那里只有10平米不到,挤在胡同里,透过一张开在墙上的玻璃窗,能看到里面。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NGOCN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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