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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伟棠:香港屠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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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为1997年8月16日,那天我借出的书,包括一本“六四”新闻图集,一本北岛诗集《在天涯》和一本导演伯格曼的自传。这是一个刚刚从铁幕后走到自由世界的文青的必然选择,当时我怎能想到二十五年后,第一本书已然“下架”(见明报5月15日新闻,图书馆六四相关资料仅余一项),第二本估计也不会幸存多久,而如果情况恶化下去,即使伯格曼自传也难逃劫数,诸君如果觉得我危言耸听,不妨回忆一下文化大革命。

著名政治漫画家尊子的明报专栏被封杀,带出他的漫画书早已被香港公共图书馆“下架”。(图片撷取自明报网站)

酷夏将临,火伞未炽,一场焚书坑儒运动已经在香港越演越烈。

著名政治漫画家尊子的明报专栏被封杀,带出他的漫画书早已被香港公共图书馆“下架”(此语带有轻描淡写效果,本文效仿尊子加引号用之,也是反讽)。尊子从容,在倒数第二期漫画里画了一间“下架”书店,门庭若市,而旁边豪华的公共图书馆,门可罗雀。

尊子漫画最了不起的,就是他画的幽默背后,尽是悲剧。所谓笑着笑着我们就哭了,便是如此,封杀他的人不但畏惧他的笑声,更畏惧他引发的悲声,哭过的人,知耻近乎勇。

曾经的香港公共图书馆,和中学通识科,担当着香港最基础的公民启蒙职责,如今被“革命”也是首当其冲。我还记得我初到香港,第一光顾的就是红磡公共图书馆,逛了一圈之后直接去柜台问此处是否招聘图书馆管理员?因为即使这是一间普通的社区图书馆,里面的艺术书、文学书、政治书存量都足以媲美内地省级图书馆(后来我去了北京的“国图”,发现其公共借阅区的书其质其量也不过尔尔,好书都束之高阁,需凭干部级别申请借阅)。善良的老图书管理员在电视新闻见过我,委婉地把我劝退,她认为我可以找到收入更高的工作,再说图书管理员并没有空闲看书。

时为1997年8月16日,那天我借出的书,包括一本“六四”新闻图集,一本北岛诗集《在天涯》和一本导演伯格曼的自传。这是一个刚刚从铁幕后走到自由世界的文青的必然选择,当时我怎能想到二十五年后,第一本书已然“下架”(见明报5月15日新闻,图书馆六四相关资料仅余一项),第二本估计也不会幸存多久,而如果情况恶化下去,即使伯格曼自传也难逃劫数,诸君如果觉得我危言耸听,不妨回忆一下文化大革命

思想罪有追溯期,他们焚过去的书;思想罪无底线,他们焚当下的书、连坐的书;思想罪有想像力,他们焚可能出现的书。除了书,香港公共图书馆消失了的还有它主办的两项香港最重要的文学奖:香港中文文学创作奖和香港文学双年奖。前者在图书馆网页还停留在2020年获奖名单,已经停办3年;后者则只有2021年截止、2022年公布的第十六届名单,当中诗组从缺。两者都没有只言片语解释为何中止。

香港公共图书馆曾担当香港最基础的公民启蒙职责,如今被“革命”也是首当其冲。(维基百科)

我们知道,正是这从缺的诗组可能是图书馆噤若寒蝉、不敢再办的原因。该届文学奖的得奖资格审核者,犹如清朝文字狱判官上身,捉住获奖诗集里面两个涉及时政的细节大做文章,上纲上线,乃至效仿政坛,DQ诗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白居易《与元九书》),诗人的作品不可能绝缘于社会风波,如果绝缘,那就形同沉默的帮凶。审核者订下如此苛刻的红线,实际上已经杜绝了真正的文学出现在这个公信力日衰的文学奖。

沉默并不能保护受害人。去年文学双年奖闹剧公开,我曾私下去信关心其中一位被DQ的我非常欣赏的年轻诗人,他也噤若寒蝉不置可否,于是我把写了一半的文章收起,以免火上浇油。结果该清贫诗人还是得不到能救命的奖金,其获奖诗集也被“下架”,甚至莫名地在香港找不到工作。如今他只好暂走台湾,我想终于可以畅所欲言了。

“当一个政权开始烧书的时候,若不加以阻止,它的下一步就要烧人!当一个政权开始禁言的时候,若不加以阻止,它的下一步就要灭口!”据说这是德国十九世纪诗人海涅的名言,后来纳粹印证了他这个预言。我们今天都不必重复那句格言,今天他们“下架”一个作家艺术家、知识分子的全部著作,就等于在公共领域对这个人进行谋杀。然后就是愚民,自图书馆移走含有启蒙、真相和解放想像力的书籍,也等同于从精神上对有可能出现独立思考的公民进行扼杀。

比一个极权社会更悲哀的社会,就是全面愚民的社会。愚民教育之害,看看那个各方各面道德沦丧的国家就知道。如果香港有一天变成那样,那就是真正的香港之死。可悲的是:没想到溃堤蚁穴,竟然由图书馆——不,屠书馆参与造成。

※作者为诗人、作家、摄影师。1975年出生于广东,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诗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语》、《寻找仓央嘉措》、评论集《异托邦指南》等。

责任编辑: 江一  来源:上报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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