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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分抬高逝者,也是一种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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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到龙门石窟打卡,走到白居易晚年栖居的香山寺,无意中被一个数字震到:

白居易给元稹写墓志铭,元家为表感谢,送他“臧获、舆马、绫帛洎银鞍、玉带之物,价当六七十万,为谢文之贽”(白居易《修香山寺记》)。

“臧获”就是奴婢,还有车马、银马鞍、绫罗绸缎、玉带等,白居易把人和财物一起折成时价,值六七十万钱。元稹世家出身,曾当到宰相,这六七十万,他家当然赏得起。

白居易跟元稹合称“元白”,两人基情不亚于李杜。元死白悲,哪怕一分钱不给,白居易也会写。但给了这么多,也在白居易的意料之外,所以他极力推辞。元家人几次从山西往返洛阳,求他收下,最后没办法,只好收了,但全数捐建香山寺,也让他晚年有了一个极佳的安居之地。

这个,极有可能是元稹临终时的安排。第一,墓志铭只有好基友来写他才放心;第二,他知道好基友没钱,用这样的方式送他钱,也可让他实现白居很易的人生理想,不至于像杜甫那样,在穷困潦倒中了了残生。

所以,白居易给元稹写的墓志铭,皇皇一千多字,几乎是完整的元稹传,里面当然全是好话。比如说他年少天才,“公受天地粹灵,生而岐然,孩而嶷然”(岐然、嶷然都是聪颖早慧之意)。说他诗文写得好,“公凡为文,无不臻极,尤工诗……每一章一句出,无胫而走,疾于珠玉”。写什么都登峰造极,每写一诗,都会被第一时间大量转发。确实有点夸张。

还有,说他的人生理想不在写文章,“实有心在于安人治国,致君尧舜,致身伊皋耳”。事实上,元稹应该真有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但他在政坛上名声很一般,晚年跟阉宦交往过密,几乎每次党争都卷入,其满而溢之权欲,颇为人诟病,陈寅恪就这么评价他:“词虽美而人可鄙。”

为好基友写墓志铭,以褒扬为主,也可以理解。元稹才华摆在那,夸张点可以接受,他也不是大奸大恶,美白一下,人之常情。至于他年轻时对崔莺莺始乱终弃,后来还占便宜卖乖写了《莺莺传》,那是人家私德问题,死者为大嘛,自然也不用写进去。

但元稹九泉之下会怎么想,沾沾自喜,还是冷汗涔涔?不好说。

想起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里的这个故事,可作参考。

说有一世家子弟,不知其名,某日游山玩水,日暮路迷,发现一山洞,身疲力乏,就想进去对付一晚,天亮再寻路下山。

不料,走到洞口,便发现洞里有人,细一看,竟是他某位前辈表叔公,正捋须微笑。这一吓可不轻,表叔公死了好几年,这是什么鬼?进也不敢,跑又无力,正抖着,表叔公向他招手,一脸慈祥,说别怕,好久不见了,进来叙叙旧。反正跑不了,跟表叔公也没啥恩怨,应该也不会害我,便硬着头皮进洞,施礼拜见,像平常一样寒暄,惧意渐去,聊起家族旧事,难免悲欣交集。

言谈之间,忍不住问,叔公,您阴宅不是在某某地吗,为什么野游至此?

叔公叹了口气说,我在世时无过无失,在职只知尽本分,也无甚建树。没想到,死后坟前立一巨碑,刻的虽然是我名,但碑文内容,什么丰功伟业,都是我自己听都没听过的;就算有一两件真事,也夸张得离谱。我一生务实,被这么吹捧,本就尴尬,再加上路过的人看到碑文,难免指点讥笑。更难堪的,是我那些阴邻,不时围观起哄,我无地自容,只好逃到这里,图个清净。每逢时节,子孙上坟祭拜,才回去配合他们。唉,吹捧死人真是害死人啊。

见他越说越激愤,便安慰他说,自古以来都这样,作为孝子贤孙,不这么做会被人诟病的,像汉朝的蔡邕、唐朝韩愈那样的文学大家,都难免给人写歌功颂德的墓志铭,您老人家也不必太介意。

叔公一听,正色道:“从来如此,便对吗?是非公道自在人心,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自欺欺人又有何益?想光宗耀祖,就该实事求是,用这样虚假的溢美,只会让先人既见不得人,也见不得鬼。没想到你一个名门之后,见识竟然这么恶俗。”说完,长袖一拂,瞬间蒸发。

纪晓岚说,这故事是好友李玉典讲给他听的,应该是李玉典自己编的警世寓言,但李的岳父田白岩说得好:“此事不必果有,此论则不可不存。”这种事有没有发生过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中的价值观,足以让后人引以为戒。

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三

李玉典言,有旧家子夜行深山中,迷不得路。望一岩洞聊投憩息,则前辈某公在焉。惧不敢进,然某公招邀甚切,度无他害,姑前拜谒,寒温劳苦如平生。略问家事,共相悲慨,因问公佳城在某所,何独游至此?某公喟然曰:“我在世无过失,然读书第随人作计,为官第循分供职,亦无所树立,不意葬数年后,墓前忽见一巨碑,螭额篆文是我官阶姓字,碑文所述,则我皆不知,其中略有影响者,又都过实,我一生朴拙,意已不安,加以游人过读,时有讥评,鬼物聚观,更多姗笑,我不耐其聒,因避居于此,惟岁时祭扫,到彼一视子孙耳。”士人曲相宽慰曰:“仁人孝子,非此不足以荣亲,蔡中郎不免愧词,韩吏部亦尝谀墓,古多此例,公亦何必介怀?”某公正色曰:“是非之公,人心具在。人即可诳,自问已惭。况公论具存,诳亦何益?荣亲当在显扬,何必以虚词招谤乎?不谓后起者流,所见皆如是也。”拂衣竟起,士人惘惘而归。余谓此玉典寓言也。其妇翁田白岩曰:此事不必果有,此论则不可不存。

过度吹捧先人,反而搞得先人在地下不得安宁,这肯定是“孝子贤孙”们想不到的。

但,想到了又怎样?

流风所及,就算孝子贤孙们没要求,墓志铭的撰写者,也会不吝赞美,把死人往死里夸。前面说过白居易给元稹写墓志铭,有美化的成分,但还没那么夸张,因为白居易本人也讽刺过这种现象,他在《秦中吟·立碑》一诗中说:“铭勋悉太公,叙德皆仲尼。”谈建功立业,个个都是姜太公;谈立德立言,人人都是孔圣人。

跟白居易同时代的韩愈,就是吹捧死人的高手。故事中世家子弟有这么一句原话:“蔡中郎不免愧词,韩吏部亦尝谀墓。”蔡中郎即东汉著名文学家蔡邕,《续汉书》载,他给东汉名士郭泰写墓志铭时说:“吾为人作铭,未尝不有惭容,唯为郭有道(时人称郭泰为郭有道)碑颂无愧耳。”我给很多人写墓志铭,经常心有愧意,只有给郭泰写,再怎么称颂他都问心无愧。

“韩吏部”即韩愈,谀墓,就是对死人过度赞美,这词的出处就是韩愈。据说韩愈一共写了七十多篇墓志铭,其中有不少就属于谀墓之词,也赚了不少润笔费。宋朝司马光对这位前辈大家一点也不客气,在文章中直接怼他:“好悦人以铭志,而受其金。”

别说蔡邕、韩愈,便是编这故事的李玉典以及他岳父田白岩,还有纪晓岚自己,也没那么干净。据《清代名人轶事辑览·治术类》载:

嘉庆初,实录馆请议叙,或言其过优,仁宗以问公,公不言可否而对曰:“臣服官数十年,无敢以苞苴进者,惟戚友浼臣为其先人题主或铭墓,虽厚币辄受之矣。”上恍然曰:“然则朕为先帝推恩,何嫌其厚?”遂如所请行。

嘉庆初年,负责整理撰修乾隆朝实录的官员,向嘉庆皇帝申请奖金,有大臣认为他们狮子开大口,嘉庆皇帝咨询纪晓岚的意见,老纪不置可否,只拿自己说事:“臣当官几十年,没人敢拿厚礼送我,只有亲戚好友请我为先人撰写墓志铭,给再多钱我都坦然接受。”嘉庆恍然大悟,说那我替先帝施恩,怎么会嫌太多呢。于是就批准了实录馆的申请。

可见,纪晓岚也觉得,“拿人钱财,替人志墓”之事,也没什么不可,只是不要过分吹捧就行。他一辈子为人写了25篇墓志铭,虽个别有吹捧之嫌,倒还不至于“谀”,比如他给户部陕西员外郎马季荀写的墓志铭,开篇先阐明自己的价值观:

士负瑰异之才,大抵期以文章、经济见于世。得酬其志者,天也;或限于所遇,学而不克竟其业,仕而不克竟其用,亦天也。至随所遇而各尽其道,则存乎人之自为矣。

尽人事,听天命。有才之士,壮志得酬,或怀才不遇,学而不能尽其用,皆为天意。但承认有天意,并不等于认命而放弃努力,“天意”再怎么无远弗届,依然有可以“人为”的空间,所以,人还是得对自己负责,好自为之。

具体到马季荀身上,他失意科举,花钱捐了个小官,当上了户部陕西司员外郎,但很快就以父母已老为名,辞官省亲,从此“壮怀日浅,终老林泉”。这样的人,怎么给一个不谀不过的评价呢?纪晓岚如是说:“公抱隽才而不第,怀干略而不显,虽日因老人之故,而实乃不愿进取者。”

隽才、干略,马季荀到底有多少,仁者见仁,只要他不是不学无术者,这么说也不过分。他的引退,表面上是要回去照顾父母,主要还是因为他是个“不愿进取者”。不愿进取,不能等同于我们现在常说的“不思进取”,而是淡薄名利,不想卷,回去躺平之意。也有可能,他在短短的员外郎职上,看透了官场,才以奉养双亲为由,激流勇退。

虽有溢美,却无谀颂,纪晓岚拿捏得当,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榜样。换一个擅长谀墓的人来写,恐怕就是:“公抱隽才而不第,怀干略而不显,实乃天之负公,呜呼哀哉,天道之不公,一至于斯!”

天,有时候真的很无辜。

2023-09-02

责任编辑: 吴量  来源:后代聊斋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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