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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记忆: 乡村暗夜里的惨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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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走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总会遇见一个我不知该怎么称呼她的女人。

我说不上她的年纪,也许跟我妈妈同龄或比妈妈大几岁。路遇她时,她不是背上背着竹篓,就是左肩或右肩扛着一捆柴禾。

她走路,奇怪得很,头一点一点的,老往前冲,还有一条腿瘸得相当厉害,膝盖都往外翻了,她的背,也驼得十分厉害,头几乎弯到膝盖位置。

她原来并不是这个样子。据说有一年她家种的板栗结得树枝都压弯了,她爬上树去打板栗,不知怎么,摔了下来,伤医好后从此就变成这个模样。人们都说她命大,换上别人,恐怕早死了,恁高的树!

驼背女人的家,就在学校附近斜对门左侧高高的土坡上,站在校门口,抬头就能望见她家那棵朝着学校伸出巨臂的高高的板栗树。

听高我两届被我们一群玩伴称为“万事通”的堂哥阿五说,她是村里被管制的坏分子,他听大人讲,土改时她当过土匪的老公被镇压了,坟就在何家对门的黄茅岭上。

说她是坏分子,我总有点半信半疑,为何残疾得如此严重,还如此勤劳?为何在路上遇见我,总是笑着打招呼?有一次,她背着大半篓刚从地里掰回来的玉米,还说让我拿两个回家放灶里煨来吃。可听说她是坏分子,我不敢拿,也从来不跟她打招呼,尽管我不知她坏在哪里。

时光悄然流逝,我升入小学高年级了,一天傍晚时分,听父亲说,夜里,村庄三个生产队要集中在一块镇压四类分子,让我不要去。以往,村里或生产队开会,我总喜欢跟在大人屁股后头,父亲才那样说。

关于镇压四类分子,我已留有印象,也亲眼见过那血腥恐怖的场面。那今晚村里镇压的是谁?又如何镇压呢?幼年的我,越是害怕的东西,却偏又充满好奇心。于是,悄悄地跟着堂哥阿五、昌明和另外几个同伴出发了。

夜,很黑,很黑,连星星也无一颗,阿五打着手电筒,走在中间,顾得了前,却顾不了后。我的心扑扑跳着,高一脚,低一脚地随他们匆匆走到学校对门的那块大晒谷坪上。

以往村里夜间开会,会场中央总是竖起一根木头,上挂一盏亮堂堂的大汽灯,可那晚,只在地坪头一张低矮的小桌子上,点两盏火苗在玻璃灯罩里忽悠忽悠的小煤油灯,在偌大的晒谷坪,在无边的暗黑里,活像两点幽幽的鬼火。

男女老少将原本苍黄的晒谷坪站得黑压压的,没有人敢大声喧哗,甚至耳语也听不到。我夹在人群中,面对两盏鬼火,听得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

站了没多久,一个牛高马大的人站出来说话,好像是姓何的大队长,他往桌前一站,我的眼前立刻一片暗黑,“社员同志们——”他慷慨激昂地开了腔,“今晚……”——我实在记不住也听不清他当时说了些什么(一定跟当时的形势和上级指示有关),只记得,说话过程两手一直分叉在桌面上,未几,便举起紧握拳头的右手,领着大家高呼革命口号: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无产阶级专政有理!”

“坚决镇压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坏分子×××!”

站得黑压压的村民,立刻举起手来跟着一一高呼。

我已忘记是否也举起紧握拳头的右手,跟着大人们一起高呼了那些口号,只记得,第三条口号才开始,就听到一阵哔哔啵啵风疾的脚步声,从黑暗中传来,紧接着,几个高大的人影押着一个一颠一颠的小黑影(实在看不清)穿过晒谷坪西侧一角,急急地朝晒谷坪下的河滩走去,隐约看到,那小黑影是被推搡着拽着走的。

我极度害怕的时刻终于到来。

“呯嘭,呯嘭……”有节奏的乱棒声骤然响起,与此同时,一阵“哎哟!哎哟!”直把人的灵魂刺穿的尖厉的惨叫声,撕破了夜空,我的心揪得紧紧的,人几乎缩成一团,直至惨叫声由大而小、由呻吟逐渐消失,我才喘过气,回过神来。两个堂哥跟着一大群人跑下去看,我却直往后退,我很后悔不听爸爸的话。

那晚过后,我走在路上,再未遇见驼背女人。

没有多久,驼背女人的家荒芜了,她唯一的儿子也不知所踪。

我直到现在也不明白,一个残疾得不成样子的不幸女人,她到底因何罪名而遭此劫难?

唯愿这种事,在我的村庄,在别的村庄和所有地方,都永远永远地过去,祈愿——也许我可以称她大婶或伯母的驼背女人,灵魂得以安息。

2023-09-07

责任编辑: 吴量  来源:新三届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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