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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暁康:哲人李泽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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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李泽厚并没有“落叶归根”,而是终老美国科罗拉多;刘宾雁去世后,普林斯顿中国学社同仁,曾向普大申请为他在校园竖一墓碑未果,后被允许将骨灰盒置于普大东亚系葛思特图书馆内,殊为荣耀,因为这是胡适当年亲建的中文图书馆,可惜刘太太朱洪年迈回中国之际,一并取走了骨灰盒,这里的价值分殊,便人云亦云矣。我只提供这两个细节,补充下引余杰之文。前几日还有一事涉及余杰另一本书《当代英雄》第一卷,事缘严家祺给我打电话,称他读过此书中所写康正果,方知遥在1978年他曾转递康的申诉材料,而使其获得“落实政策”,如此才有今日之诗人兼文评家康正果,我也告诉他,康正果1994年到耶鲁大学讲授中国文学直至退休,一直想面谢严家棋而未果,两人至今未曾谋面。这些都是关于文人流亡的故事。】

2021年11月3日,哲学家李泽厚在美国科罗拉多逝世,享年91岁。李泽厚与余英时同庚,亦得年九十一高寿,均在2021年辞世,一个走在夏天,一个走在冬天,岂非奇事!但是坊间对两位大师,又是褒贬立见,我只能说,代沟好深,然而非议李泽厚“告别革命”的人,要么对中国近现代史还陌生,要么渴望“革命”而茫然于共产党这场革命,基本上对“革命”这件事情尚很幼稚就是了。李泽厚对中国和中共,从来没有抱过希望,因为他知道中国还是一个农民大国,刚刚吃饱饭。我在《屠龙年代》第二章‘燥龙’中曾写到当年那个焦躁的中国,清醒者无几人,李泽厚恰是其中一个:

‘如果没有韦石之变或当时的北伐,太平天国革命本可成功。当满清皇帝的个人权威还是至高无上的时候,倘使光绪是另外一个人,戊戌变法未尝不可取得某些成果。如果慈禧袁世凯都短寿早死,辛亥前后的局面恐怕也将很不一样。然而即使那样,在有着数千年封建重压而又幅员广大人口众多的中国大地上,要迈进工业化社会和实现富强,也仍将百折千回,历尽艰险,决不会那么一帆风顺,笔直平坦的。所以,太平天国尽可挥戈直下北京,但仍脱不掉农民战争历史规律的制约,而终于没有全力去打,也正是由这一规律所支配,是眼界狭隘,满足即得胜利,停滞、腐化、分裂、争权夺利等等封建的东西必然浮现的结果。谭嗣同不去找袁世凯,袁世凯不去告密,情况确乎将有不同,但改良派软弱无力,最终只好依靠封建势力,而封建反动派决不会轻易容许变法改良,在新旧势力悬殊的关键时刻,“有维新之名”的政客、军阀必然背叛,如此等等……。’

多么迷人的历史玄机!大概就是这些文字,诱惑我一九八六年去拜访李泽厚。那是他在文革后出版的《中国近代思想史论·后记》里写的一段文字。八〇代的人,常常并不迷恋思想,而是醉心“历史的重复”,也即李泽厚一再感慨的“中国近代历史的圆圈游戏”。

李泽厚“圆圈游戏”之说,到今天已经显得有点老皇历了,但是习近平不正在从思想上回到毛泽东、从制度上回到文革以前、从经济上回到大锅饭嘛,这么明显的一个大圆圈,不是被李泽厚又一次预言到了?

在那个时代,我们不是也会这样问吗:如果罗斯福派给蒋介石的参谋长史迪威不是一个暴躁、尖酸刻薄的人,一九四九年中国或许不会江山变色。一九四七年六月,倘使国军二十九军军长刘勘不是被胡宗南严令调开,他就在延安王家湾追上了毛泽东,那么中国就出不了一个“大救星”了。一九五九年夏天在江西庐山的“美庐”,如果毛泽东那天没有熬夜,而跟一早来访的彭德怀见面并恳谈,也许“庐山会议”继续“反冒进”而不是突变为“反右倾”,中国就不会一下子饿死三千六百万人。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如果不是林立果用那架“三叉戟”载林彪、如果林豆豆没有向周恩来报告,则林彪也许不会仓皇出逃,那么后来的邓小平及其“改革时代”,连同“天安门学运”、“六四屠杀”、“中国盛世”都将一笔勾销……。

我当然知道,其实李泽厚并不在乎这些“如果”,他只是为了引出他那句思想史的结论:“历史的必然总是通过事件和人物的偶然出现的”。这是他的所谓必然与偶然的辩证法。这个必然,在黑格尔是“绝对精神”,在马克思是“客观历史规律”;在李泽厚,则指明中国没有经过资本主义,就从封建社会进入社会主义。他在稍后出版的《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中,又提出中国近现代根本没有自由主义发展的空间,其缘故都是经济太落后、社会未发育;总之,“经济基础”决定其他。

六四后他的“告别革命”说,令民间舆论大哗,他辞世后,我倒可以说一点与世俗不同的看法:

——李泽厚选择终老美国,而不是乡梓,为什么人们看不到这别有意味之点?1997年底,当时李泽厚在费城Swarthmore学院访问,周末一家人过来普林斯顿,我陪他们去看房子,他说他考虑在海外渡晚年的问题,选定要在东岸落脚,觉得普林斯顿比较合适;他有一个很乖的儿子,搞电脑的,可以在这里找工作,陪着父母;他选落脚地是要离火车站近,回中国方便;

——八九学潮中,五月十四日阎明复经戴晴找十一个知识分子去纪念碑下劝学生,是我去拉来李泽厚,事后他跟我说∶“你们都没影儿了,偌大一个广场,我怎么回家呀?没辙只好找个开摩托的,掏五块钱给他,载我回家”;

——六四屠杀后我逃到香港,经巴黎转去普林斯顿,九一年傅莉携子出国来聚,递一张字条给我:“救救李公”,那是李泽厚的学生托她捎给我的;我马上联络林毓生教授,因六四前威斯康辛大学已经邀请他来访问,于是大学有一封教授联名信递进白宫,呼吁老布什要北京放行李泽厚,他不久来美,曾在多所大学教书,后靠近儿子定居科罗拉多;

——李泽厚在中国,不仅有美学专论,也有哲学论著,更兼思想史学说,他说“毛泽东的身影覆盖、支配了整整一代人”,那么他自己呢?这不是我能论断的,有待后人论说。

有一次跟林毓生通话,他说鲁迅曾想写“中国四代知识分子”未成,按鲁迅的划分,四代是康梁一代、五四一代﹙胡适﹚、五四学生一代,即傅斯年他们,还有诸如梁漱暝,也包括毛泽东,再下来就是二十年代出生、抗战读大学的那一代,他举例如殷海光﹙金岳霖的学生﹚。他说,四代之下,第五代就该是余英时、李泽厚他们了,第六代即“文革”一代,第七代即“天安门一代”。我说每一代的情形都很复杂,中国从来没有搞清楚过,比如徐志摩,我写了三篇文章﹙王赓、林徽因、赛珍珠﹚才知道其中许多隐晦的细节,要写他,至少得弄清楚两个问题:清末民初江南世家子弟的生活环境,以及中国早期留学生的生活。他说,"你也不要考虑得太多,拖得太久,拣熟悉的写起来"。然而后来我没写成中国“七代知识分子”,颇觉辜负于林先生,到这里写八九中的“七胡子”,其中李泽厚已算“第五代”,那些“胡子们”摆进“林毓生序列”中不知道该算第几代了,但是总算告慰于林先生。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作者脸书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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