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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年代里一段充满人性光辉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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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年春有一次搞什么安装抢修突击,连续加班,累得我身体实在无法支持了。要请假必须有医务所医生的诊断证明,否则免谈。我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去到医务所。先看到的是那个什么张主任,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对几个要求请病假的人说:“你们体温正常不发烧,我不能给你开病假条,要不然领导追究下来,我都要倒霉。”我见此状,便走到另一间屋去,看见坐着一个中年女医生,不但仪态端庄,面容慈祥,且说话和气,我这人有点“以貌取人”的习惯,便觉这位女医生应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我当时完全是一副孩子模样,怯生生地向这女医生说自己:“头痛、头昏、周身乏力……”却一时还未敢把想请病假说出口。谁知那女医生忽然问我:“你说话口音像是成都人吧”?我连忙说是。女医生说:“我也是成都人,老家就在西门长顺街,你呢”?我说:“我家在西门抚琴台街”。女医生笑着说:“哎哟,隔得好近,街坊邻居啊”!接着她又感叹似的说道:“离开成都二十多年了,好想回去看看,就是没时间。”那时,过春节也只放三天假,交通又不便。我说:“我也成天想家呀!”于是他又问我家里还有什么人,甚至笑着问我结婚没有?我说:“我才17岁呢,哪有资格?”她笑着说:“明年就够资格了”。那时没有计划生育,没有什么“晚婚”,18岁就可结婚了。

我们越说越投机,于是她小声问我:“是不是累倒了,想请一天假?”我红着脸点头默认。她抿嘴一笑说:“我看你也没什么大病,就是身体显得单弱点,斯斯文文像个女孩样。”边说就给我开了一张诊断证明书,上面写着:上呼吸道感染。查T.38度。下面署上医生的名字“熊先蓉”。就这么一天病假,也可让一个快被奴役式的劳作压垮的人缓过一口气来。这是我到所谓的“革命大家庭”中来后,第一次有人这样主动关心和帮助过我。因此“熊先蓉”这个名字便永远占据了我心田中的一个位置。

以后我们上下班相遇,总要互相点头打个招呼,我开始很有礼貌地叫她“熊阿姨”,她连忙悄悄对我说:“别这样喊,人家听见又是什么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了。”那年代就这么可笑又可怕,于是我只好叫“熊医生”。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接触不断增多,彼此都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原来她的丈夫姓刘,是国民政府的一个军官。1949年共产党占领隆昌后,第一个被杀害的就是她的丈夫。这时熊医生才三十二岁,但已育有四个女儿,一家的生活重担就压在她身上。幸好熊医生早年毕业于成都医士学校,而那时共产党是奇缺医务人员,因此她才有了一个“参加革命工作”的机会。否则,你一个“反革命份子家属”讨饭去吧。就这样她含辛茹苦地带着四个女儿过着十分清苦的生活,我几乎没看见她穿过一件新衣服。听她讲她与丈夫刘先生也是包办婚姻。凭她的才貌完全可以另成新家。但中国的女性,就这样富于奉献和牺牲的精神,矢志不回头。

1955年秋,老毛借整肃胡风在全国掀起了“肃反”恶浪。即要肃清一切“反革命份子”。隆昌碳黑厂当然也不例外。它当时是一个近千名职工的中型国营企业,属化工部,对外称303厂。于是一些所谓重大嫌疑的便直接关起来隔离审查,已形同囚犯。另外还有一些人,领导觉得你“可能有问题”或一贯表现不好的,总共约有六、七十人,便弄来集中成立了一个美其名为“职工学习队”,集中住宿,进行学习,星期天才准回家。熊医生和我这一次不期而遇都被“圈”进队里来了。所以熊医生看见我,都有点吃惊的悄悄问我:“你还是个娃娃,关肃反运动啥事啊,怎么也弄到这来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领导确实“慧眼识人”,肯定认为我虽还未满18岁,但一贯思想反动,已属“反革命份子”的接班人或第二梯队成员了,足见党的英明伟大,伟大英明!

不过正是这长达三、四个月的“集中学习”中,使我有机会和熊医生进一步成为了“忘年之交”的好朋友,在那个黑暗的年代里真是不可多得的好时光。

我和熊医生恰巧分在一个小组,一组约八、九个人。说实话,当时的运动还没有像反右、文革那么野蛮。何况我们这批人,他们只是对你怀疑,不放心,把你“挂起来”审查,并没抓到什么凭据,所以只是学习报纸、文件,动员你向组织“交心”。比如熊医生就一再被追问她已死了的丈夫,还和哪些人有过什么关系、来往,企图从中挖出“暗藏的反革命份子”。对我则更离奇,他们“动员”我说:“你父亲1935年前后是国民党伪24军旅部电务处长,当时正是红军万里长征经过四川,他有哪些阻挠红军长征的行为,向组织上说清楚对你有好处。”我听了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我说:“请你们看看我的档案,我1937年出生,1935年我不但未到这个世上来,甚至娘的肚子里都还没有我,我怎么知道父亲干了什么?”他们就是这样异想天开,给你胡搅蛮缠,弄得你啼笑皆非。

由于从这批人身上捞不到什么有“价值”的材料,所以后来他们都搞得懒心无肠了,就把我们这些人限定在那里,除了星期天不许外出,天天学习讨论,已全流于形式。所谓小组讨论,实则是三三两两自由结合去闲聊。于是我有了更多时间和熊医生在一起闲谈,一同回忆过去美好的时光。各人述说自己的家庭,个人的往事,心酸的遭遇,彼此都非常信任无话不谈。每逢星期日我几乎必去她家里,一玩就是大半天甚至一天。她四个读书的女儿也在家。一个个天真可爱,我们一起去买菜,一起作饭、看书、讲故事、唱歌…大家简直就像一家人一样。熊医生年轻时,不但在校学医成绩优秀,还能歌善舞,多才多艺。在成都一次学生演出的文艺晚会上,熊医生以一曲神话歌剧《葡萄仙子》倾倒了全场观众。台下一位姓刘的年轻军官更是对台上的这位小“仙子”一见钟情心仪不已,于是他通过一位有身份的人物作媒,一年后把刚刚毕业的小“仙子”娶为了他的夫人。随着熊医生讲述的故事,我们一起轻轻地唱起了《葡萄仙子》的主题曲:

云儿飘,星儿摇摇,

海,早息了风潮。

声儿静,夜儿悄悄,

爱奏乐的虫

爱唱歌的鸟

爱说话的人

都一齐睡着了。

待我细细地观瞧,

趁此夜深人静时,

撒下些快乐的材料…

一曲终了,我们都沉浸在诗情画意的享受里。小时候,我姑姑也教过我唱这支歌。现在由熊医生来领着我们唱时,恍惚中我似乎分不清她是熊医生还是我日夜思念的姑姑,她是我的同事、朋友,还是我的长辈、亲人?似乎两者都是。自从为生活所迫离家出走,进入这个所谓的“革命大家庭”,受到的全是白眼、冷遇、歧视,只有在熊医生这里,才又一次体验到了人性的善良,家的温情。

(五)

可惜好景不常。1956年隆昌碳黑厂划归石油部,不久我被调去叙永高木顶石油勘探队。领导对我说:“这回你去搞你的专业了,不要再牢骚怪话了。”但我却真不想走,不是舍不得那个碳黑厂,而是舍不得离开像亲人一样的熊医生。临别前,她专门请我去她家吃饭。饭后我们谈了很久,很久。我总是舍不得走。最后熊医生送给我两张照片,一张是她穿着白大褂挂着听诊器的工作照,另一张则是她当年演《葡萄仙子》时照的,照片都有些发黄了。照片背后是她当年题写的一首小诗:

绮罗阵阵怯春寒,斜凭朱栏翠袖单,

愿把愁心付柳絮,随风吹去解侬欢。

那是一个天真小姑娘的梦,后来她也有过一个幸福的家,可是却被一群魔鬼蛮不讲理的给毁了。但她没有倒下去,以一个母亲的勇气承担了一切苦难,撑起了四个孩子头上已经塌下来了的“天”。这就是一个平凡而伟大的中国母亲。

那两张照片,我一直像宝贝一样的珍藏着。可惜在1957年我因所谓“右派”与“收听敌台广播反革命罪”被捕时,那些照片都落入了那帮“大盖帽”的手里。

(六)

1975我还是个戴着“反革命”帽子的“就业员”,来往信件都要被检查,我利用一个外出的机会,偷偷的给熊医生寄去一信,请她收到后回信寄到我妻子农村的家里,这样我就避开了检查。可是信寄出后如石沉海,我非常失望,更多的是担心。那个年代谁知她会不会出事?我只有在心中暗自为她祈祷。

流年似水,不觉又是四年。1979年12月的一个星期天我在妻子家里,农村大队邮递员把一封信送到我家,一看是从成都寄来的,从那笔迹上就认出了是熊医生。我高兴得跳了起来。真是“先下千行泪,开君万里书”啊!

1980年元旦,我利用假日专程到成都见到了阔别二十多年的她,她已是满头银丝,不过精神还不错。原来在文革中她也被斗得死去活来,差一点被整死。后来一位好心的医生同事救了她,故意将她“误诊”为“胰腺癌”。于是她的大女儿刘朝浚(成都话剧团演员)便借此理由将母亲接到成都就医,才终于逃过了这一劫。我那封信寄去时,她已离开了隆昌,又是一位好心人帮她收下来保管着,三年多后才辗转托人交到她手中,她立即就回了我的信。

这次重逢,大家都禁不住泫然泪下,忆及往事,真是不堪回首。问及过去在一起的许多旧友故人,都被永远掩埋在历史的“沙尘暴”里了。真是“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真恍如隔世的感觉……

1988年熊医生因心脏病突发,逝世于成都。享年72岁。我远在川南,那时的通讯还十分不便,当得知噩耗,已无法去送她最后-程,竟成终天之恨!

她是我在所谓的“革命大家庭”里难得遇到的一个好心人,一个看似平凡,但却是十分善良而可敬的人。就像在浩瀚的沙漠里,一块生意盎然的绿洲。更是我一生中难得的缘份!

啊,闪烁着人性光辉的忘年之交的“闺蜜”!

2019年4月2日完稿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议报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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