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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王和岩:警察儿子都被暴力逼供死,普通人会咋样?

—嫌疑人孙任泽之死

(按:财新网1月14日的文章《嫌疑人孙任泽之死》,讲述了一个沉痛的故事,一个年龄不到31岁的青年孙任泽,被警方以口袋罪——“寻衅滋事”抓捕后关押在看守所,在警察“长达七个多小时审讯后昏迷”,最后转入多家医院ICU死亡。

对于警察所指孙任泽喝水呛死的说法,死者的母亲任亭亭顶着各方压力,寻求真相,五年后恶警“暴力逼供致人死亡案”真相大白,八名被告人因故意伤害罪,一审被分别判处3年至13年有期徒刑。文章仅存活10分钟)

庭审中,任亭亭数度伏案长泣;休庭前,任亭亭突然从公诉席上站起来,冲台下八位嫌疑人大叫:“杀人犯,我不会原谅你们。”被告席上一阵骚动,审判长忙出声制止。

年逾五旬的任亭亭,家住新疆自治区伊犁哈萨克族自治州伊宁市,其丈夫曾是老资格的警察,后因公殉职。其独子孙任泽,2018年3月27日因涉嫌寻衅滋事遭刑事拘留,被羁押于伊犁州察布查尔锡伯族自治县看守所。

2018年9月27日凌晨,孙任泽在伊犁州霍城县看守所接受警务人员长达七个多小时审讯后昏迷,之后辗转多家医院ICU。11月9日,一直未能醒来的孙任泽终告不治身亡,时年不满31岁。

警方称孙任泽是审讯中要求喝水结果被呛导致昏迷,审讯人员没有责任。目睹儿子在病床上遍体伤痕、人事不省的任亭亭无法接受这样的结论。此后五年,她顶着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为儿子不明不白的死四处奔走,终于迎来真相大白的时刻。2023年11月6日,一起警务人员暴力逼供致人死亡案,由伊犁州奎屯市法院悄然宣判,八名被告人犯故意伤害罪,一审被分别判处3年至13年有期徒刑。

2018年9月18日,办案人员从羁押地伊犁州察布查尔锡伯族自治县看守所将孙任泽提出,带到伊犁州公安局交警大队办案中心地下一层,采用正反被凳子、捆绑、水浇等手段,连续审讯近一周。图:财新王和岩该案八名被告人白震华、何德富、吴学民、刘献永、师东华、靳博文、崔亮、朱生徳,均为伊犁州公安局及下辖各市县公安局干警:白震华,生于1976年8月,伊犁州公安局刑侦支队原支队长;何德富,生于1962年11月,奎屯市公安局法制大队原副大队长、四级高级警长;吴学民,生于1986年12月,霍城县公安局原副局长、清水河分局局长;刘献永,生于1991年5月,伊犁州公安局刑侦情报信息大队原三级警长;师东华,生于1983年8月,新源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原教导员;靳博文,生于1985年1月,霍城县公安局经济侦查大队原副大队长;崔亮,生于1985年7月,霍城县公安局经济侦查大队原副大队长;朱生徳,生于1976年10月,巩留县公安局食品药品环境侦查大队原大队长。

奎屯市法院查明,被告人白震华、何德福、吴学民、刘献永、师东华、靳博文、崔亮、朱生德,在五年前的一起涉恶团伙专案办案中,实施捆绑、悬吊、殴打、浇水等暴力行为,致被害人孙任泽死亡。法院认为,八名被告人作为从警多年的公安干警,应当能够预见行刑逼供可能导致的后果,但为了获取证据,刑讯逼供,最终导致被害人死亡的严重后果,其行为触犯《刑法》故意伤害罪相关规定,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构成故意伤害罪。

一审宣判后,白震华、何德富、吴学民、刘献永、朱生徳等五名被告人不服,提起上诉,目前在伊犁州中级法院二审中。

“警察说人是喝水呛死的”

任亭亭记得,2018年9月27日晚上8点多,她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自称是伊犁州公安局刑侦支队警官崔亮,说霍城县公安局领导要见她,让她一会儿跟他们走。

自多年前当警察的丈夫因公殉职,任亭亭一直独居。眼看天色已晚,任亭亭没有应允。约半小时后,崔亮开着辆非警用三菱车来到任亭亭家所在小区,双方在大门口见面。崔亮说,领导找她了解情况。任亭亭坚称明天自己才能去,期间,“崔亮不断到远处打电话,时间很长”。

一审休庭后,孙任泽的母亲任亭亭带着儿媳、孙女在街边焚烧纸钱,告慰儿子的在天之灵。图:财新王和岩

六个月之前的2018年3月,任亭亭的儿子孙任泽因涉嫌寻衅滋事,被伊宁市公安局刑事拘留,后被逮捕羁押在察布查尔县看守所。据任亭亭介绍,孙任泽是家中独子,自幼备受宠爱,上初中时父亲在工作岗位上突发心梗去世,没了父亲的管教,孙任泽日渐不驯,虽然后来上了警校,但并未从警,一直做生意,开酒吧。据财新了解,孙任泽喜欢交友,往来大多是成分比较复杂的社会人,前些年也曾“几进宫”。

任亭亭与警察僵持到10点半,警察坚持要立刻出发,任亭亭只好叫上此前给儿子请的律师陪她前往霍城。

邻近子夜,进入霍城县,车径直开到霍城县第一人民医院(又称霍城县江苏医院)门诊大楼前,崔亮让任亭亭、律师去二楼ICU,自己没有进去,远处还站着一个人。后来任亭亭得知,那人叫吴学民,时任伊犁州公安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

“到ICU门口,我的腿都软了。”任亭亭说,“我儿子盖着被单,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我哭着叫任泽、任泽,没有任何反应;右臂露在外面,手腕、肩胛骨各有一道淤青紫红伤痕,深深凹下去。我一把拉开身上的被单,我儿子全身赤裸,左臂打着夹板,小腿一道道伤痕,好多血痂,睾丸处红肿……”

任亭亭说,后来她才知道,肩胛骨和手腕上紫红色伤痕,是被用军带捆绑长时间悬吊造成的,血痂是电击后留下的。“我问他们左臂是不是骨折了?他们说我儿子喝水被呛倒在地下,他们往起拉就脱臼了。”

警方拿出保外就医单让任亭亭签字。任亭亭记得病历称有侦查人员反映,9月27日凌晨嫌疑人要求喝水被呛后倒地,患者几天没有吃饭,精神状态很差。

“这么多外伤,病历为何不写?”任亭亭质问。

崔亮此前所说的霍城县公安局领导一直未出现,吴学民说领导不在县里。任亭亭拒绝签字,“吴学民很着急,走来走去,不停打电话,像热锅上的蚂蚁”。

半夜两三点,任亭亭回到伊宁的家。“我大姐一直在等我,我全身发抖,哭着跟大姐讲了这个事情。”任亭亭说,这一夜她和家人没和眼。

天亮后,任亭亭和家人、律师又去霍城县第一人民医院。ICU门口站着辅警不让进,任亭亭找到参加抢救的马某娜医生,“她一听我是孙任泽的母亲,说我啥都不知道,拔腿就跑。我追上去拦她,说你也是做母亲的人,看见自己的儿子成了这样,难道不该弄清楚吗?她说你去找院长吧”。任亭亭没找到院长,参与抢救的医生告诉她,警察说人是喝水呛死的,胳膊是他们抢救时脱臼的。

几经交涉,霍城县公安局领导终于答应下午见他们。任亭亭和律师来到公安局,“任何东西不让带,全身上下搜了遍”。当时还担任伊犁州公安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的白震华和霍城县公安局的徐姓纪检书记见了任亭亭,接待律师的是霍城县公安局主管刑侦的王副局长。

“白震华一上来就套近乎,说他在伊宁县公安局工作时,我老公是他们的老领导。”对于孙任泽的情况,白震华的说辞和送医警察的说法一样,还说手腕、腿上的伤是戴手铐脚镣造成的。“我一听就知道是说假话。我儿子是犯罪嫌疑人,又不是死刑犯,在看守所怎么会一直戴手铐脚镣?”任亭亭提出要看视频监控,起初白震华说有监控视频,但不可能给她看,后又改口以后再说。王副局长则答复律师,想看视频需要请示。

2018年9月27日凌晨,孙任泽在霍城县看守所审讯室接受长达近8小时的连续审讯后,倒地昏迷。曾被送至霍城县icu重症监护室急救。图:财新王和岩

“我们尽全力了”

9月29日,孙任泽出事第三天,医院院长告诉任亭亭,他们请了乌鲁木齐新华医院ICU主任过来会诊,患者已经是脑死亡,即使抢救过来也是植物人。任亭亭回忆,她问儿子身上一团一团青紫是不是抢救时电击造成的?院长说,人来的时侯都没呼吸了,还电击什么;她提出要看接诊病历,院长说医院做不了主,需要公安同意。而她在院长办公室交涉的过程中,吴学民一直站在门口,“之后凡是我和家人去医院看望儿子,或找医生咨询情况,一直都有警察在场、跟随”。

也是这一天,任亭亭向伊犁州政法委、公安局纪检组、检察院等单位送交了控告材料。

10月3日,孙任泽病情危重,气管被切开。任亭亭和家人到医院,ICU里外守着六名警察或协警,不让他们见。“我说患者家属有探视权,医生说要公安同意才行。协警推我大姐,我大姐双手本能的向前抓,协警就说我大姐打他,我大姐都快70岁的人。”任亭亭说,“警察对着对讲机叫喊,哗啦冲上来十几个警察,一下子把我们团团围住。”他们被带到当地的一间派出所,听任亭亭说明情况后,派出所警察很同情她们,也没为难她们。

任亭亭又去政法委、公安和检察院等单位,讨要探视权。经协调,她和家人被允许一周探视一次,每次一小时。

10月12日,孙任泽出事整整半个月后,被转到伊犁州友谊医院。友谊医院位于伊宁市,是伊犁州两所三甲医院之一。这期间,孙任泽已出现肾功能衰竭、肺部感染等多种危重症状。

任亭亭回忆,伊犁州友谊医院主治医生告知她,患者情况很不好,人说不行就不行了,让家属要有心理准备。自从孙任泽转院,任亭亭每天都去友谊医院看望儿子,尽管只能隔着玻璃远远望着ICU病房里人事不省的儿子,她还是满心期盼奇迹出现。

11月6日,任亭亭来到伊犁州友谊医院,ICU主任郭医生和自治区专家对她说,医院已经尽全力抢救了,但患者情况很不好,全靠意志活着,分分钟都有可能去世,你要有心理准备,“其他的事,你该怎样就怎么样,这是你的权利”。“我理解她的意思让我该告就告,该反映就反映。”任亭亭说。

三天后,2018年11月9日,在ICU抢救43天的孙任泽终告不治身亡。

“我就想要个真相”

孙任泽出事后,伊犁州警方也有积极作为。孙任泽转院伊犁州友谊医院后,伊犁州和霍城县公安局就提出民事补偿方案,“前提是家属认可警方没有任何过错”。

任亭亭回忆,2018年10月22日,伊犁州公安局纪检组将她叫到州公安局信访办。“吴学民、崔亮、霍城县公安局督察大队毛督查等都在场,毛督查说经过调查,孙任泽的死警方没有责任,但可以给我们一些司法救助,我没有答应。”任亭亭说,后来在律师办公室,白震华、霍城县公安局徐姓纪检书记和毛督查又提出可以为她家争取80万元的司法救助,但她坚持必须是国家赔偿。

任亭亭记得,2018年12月或2019年元月,伊犁州公安局局长助理陆建军和白震华称到任亭亭家来。陆建军早先在伊宁县公安局工作,曾是任亭亭丈夫的下属。“陆建军说,按照伊宁的标准,救助款很少,为了照顾我们家,州公安局帮着争取到一线城市标准救助,共有90万元。”但任亭亭还是没有答应,她说:“如果我儿子是病死的,或者出车祸死的,随着时间流逝,我的痛苦和伤心会慢慢减轻。一想起我儿子满身伤痕,死得不明不白,时间拖得越长我越痛苦。我就想要个真相:我儿子是怎么死的。”

孙任泽死亡当晚,霍城县公安局委托伊犁州中叶司法鉴定中心进行尸检。鉴定结论是多器官功能衰竭导致死亡。至于是何原因引发多器官功能衰竭,尸检报告只字未提。任亭亭质问法医为何对孙任泽身体外伤不鉴定,“法医说,他已经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这样的鉴定结论,任亭亭没法接受。她委托一家律师事务所向伊犁州检察院申请重新鉴定死因,州检察院接到申请后,迟迟未予答复。任亭亭说,之后四个多月里,自己就像上班一样,每周都去伊犁州政法机关询问进展,连续向自治区政法部门以及中央政法委、最高检察院、公安部等单位快递控告材料。

2019年春,伊犁州检察院终于同意进行二次尸检,但鉴定费一直没有着落。为早日揭开儿子死亡真相,任亭亭四处借贷,垫付13.6万元鉴定费。2019年3月8日,受湖北崇新司法鉴定中心(下称“湖北崇新”)指派,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法医学系教授、主任法医师刘良一行飞抵伊宁,鉴定孙任泽死因。6月,伊犁州检察院收到湖北崇新的鉴定报告。7月,州检察院的有关人士对任亭亭说检察院决定对此事进行调查。

再无所逃

湖北崇新的鉴定报告结论,无论伊犁州公安局还是检察院,至今未对外公布,亦未将其作为证据向法院提交,其鉴定结论无从知晓。

但湖北崇新向伊犁州检察院提交鉴定报告后不久,伊犁州政法委接到举报材料,称任亭亭及家人私自接待鉴定机构人员,行贿鉴定人。材料很快批转至伊犁州检察院,任亭亭被检察院叫去接受调查,这时她才知道自己早就被全方位监控,“我与家人、鉴定人的电话往来、银行转账、接触等等,都在警方掌握中”。

根据《司法鉴定程序通则》规定,司法鉴定人不得违反规定会见诉讼当事人及其委托人。任亭亭辩称,自己和律师当时并不了解该规定,她曾委托律师去机场接送刘良教授一行,任亭亭也通过刘良教授支付了鉴定费,这都成为警方指控其程序违法、鉴定报告不能采纳的理由。

“(鉴定人)本来应该是检察院负责接送,但他们把这件事推给了我们;我请检察院转交(我垫付的)鉴定费,他们让我直接打到刘良教授提供的账户。”任亭亭说,对举报信中罗列的任亭亭涉嫌违规违法线索,伊犁州检察院都逐一做了调查,还派专人去武汉核实鉴定费问题。

鉴定费的问题搞清楚了,任亭亭称,警方又在孙任泽的死因上做文章,称孙任泽曾患有癫痫,审讯中因癫痫发作倒地,不治身亡。这次警方拿出了证据,孙任泽2006年被劳教时,任亭亭欲为儿子办理保外就医,曾在警方做过问讯笔录,并提交了孙任泽罹患癫痫的假材料。任亭亭承认自己当年救子心切,说了假话,但当年警方带孙任泽先后到伊犁州三家医院进行检查,未予确诊其患有癫痫,孙任泽保外就医申请因此被驳回,三年劳教期满方被释放。

这之后,孙任泽2015年的一桩旧案又被重提。任亭亭介绍,2015年时,孙任泽曾帮商人张怀远要账,与同事将债务人邓雪飞弄到一家宾馆看管起来,期间邓雪飞从看管地坠楼身亡。张怀远、孙任泽等人被法院认定犯非法拘禁罪,因积极赔偿受害人家属,获得谅解,所有被告人均被判为缓刑,其中孙任泽被判三缓四。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财新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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