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 > 大陆 > 正文

维族高干子弟:“民族主义”是中共逼出来的

—我的维吾尔“民族主义”是怎样形成的

那段时间很混乱。我每天早上做一次礼拜,但晚上常常又跟朋友们喝酒。喝完了早上再起来忏悔。在学习过程中,我交到了很多新朋友,学了很多新知识。我还记得自己看了《伍尔夫日记》后开始写日记,对社会、人性等等有一些反思。我也开始想做一些对我们这个民族有意义的事。比如,至少能改变一些别人对新疆人粗俗、野蛮的坏印象,也是一种贡献。

被人误解的体味问题

我从大二起就被选作我们班的班长,我对自己要求更高了,好像事事考虑要代表维吾尔人的形象和名声。班上有捣蛋的同学,我把他们叫到宿舍里来,喝酒,谈心,要求至少给我撑面子,他们还真都做到了。

学校把少数民族和汉族分成了不同的班来上专业课,只有选修课大家才有一起上课这样的接触机会。汉族同学常常问一些对新疆特别缺乏常识的问题,比如你们平时上学是不是骑骆驼的,有的是半开玩笑,有的还挺认真。学校可能觉得少数民族同学底子薄,于是给我们施行特殊政策,45分及格。汉族同学是要到60分才及格的。

这种45分政策,很多人,尤其是汉族同学会觉得是一种给我们的照顾、优惠,但后来我学社会学的课程时才意识到,它应该叫做“反向歧视”。当时我没有这种认识,但也去找辅导员抗议过。我说,老师,这种政策不是歧视少数民族同学,暗示他们本来就能力低吗?老师很吃惊,她说,“啊,第一次有人这样想这个问题呢!……嗯,那你说的也很有道理,我会去反应一下!”

后来?后来就跟很多其他的事情一样,没了下文。其实我鼓起勇气去找老师反应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同时面临着很多同胞们的压力。我的一个哥们儿就很生气我这样做,他觉得是我成绩好,太自私了,不考虑他们这些成绩比较差的同学。“你这样搞,要是我们不及格了怎么办?”他们是维吾尔人里的“保守派”,不想失去这些已有的“优惠政策”,但他们不明白,这样的政策只会让少数民族的同学不好好学习,那毕业了怎么办呢?到社会上工作的时候,谁会给我们优待呢?

班主任老师有一次特别小心翼翼地想跟我谈一件事,她反复强调,艾尔肯,你千万不要生气啊,我就是问一问。她是害怕伤害我的民族自尊。她说,你们这个民族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卫生习俗?我这里有几个同学反映,他们宿舍的维吾尔同学体味太大,很影响宿舍里的味道。

我的脸一下就红了。我说,老师您千万不要误会,这个跟我们的民族习俗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严格按照伊斯兰教要求,我们穆斯林是要求每天洗礼的,从生理到心理都要求绝对的纯净。

我问清了老师,是哪几位同学味道特别不好,并且保证自己会去跟他们谈谈。但从老师的办公室走出来,我也很发愁要怎么做。我们这个民族生理上有特殊性,可能汗腺比较发达。尤其是夏天的时候,如果不注意清洁卫生,的确会味道很不好。但我要直接去讲的话,太伤害这几个哥们儿的自尊了。

我找了一位学长,跟他说了这样的情况,然后一起商量要怎么做才能解决问题。后来,我们把这几个同学找在一起喝酒,喝到差不多的时候,我和学长互相使了一个颜色,他就开始讲述自己比较懊恼的事。他说,“我一度不太注意卫生,身上味道让其他同学们很不喜欢,后来特别后悔这样的事……”

然后我趁机就表示,这样的事太可惜了,我们一定自己要多注意,不能因为这种事损害维吾尔族的民族形象。其他几个同学好像想到了什么,纷纷表示赞同。

过了几天,老师特别高兴地找到我。“艾尔肯,太神奇了,你是怎么做到的啊?”她说,“我找那几个反映情况的同学了解了一下,他们居然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说维吾尔同学都已经很注意个人卫生了,之前是自己太小气了!”

难产的维吾尔文报纸

大二那年,我之前高涨的自信和热情受到了一次严重打击。我们新闻学院里,汉族同学们风风火火地做起了各种各样的媒体工作,电视台、报纸,尤其他们一份报纸,经常报道学校和我们周边的新闻,让我特别羡慕。我突然想,不如我们办一份维吾尔语、或者维汉双语的报纸怎么样?

办一份维吾尔文报纸,免费发放,也确实能给我们这个群体有很多启发,比如我特别想告诉大家,我们要好好学到东西,才能让自己的民族强大起来。至于经费应该也不是大问题,全市的维吾尔生意人有不少,我觉得可以拉到赞助。我身边的哥们儿们都很支持这个想法,一个个跃跃欲试。

于是,我兴冲冲地去找我们辅导员谈了这个想法,她当场表示很好、很支持,让我去找新闻学院的副院长,也是“中国新闻史”的老师谈谈。我做了很多准备,写了一个提案,信心充足地找到副院长谈。他听完后说,小伙子,很不错嘛!这个想法非常好!但是——总要有个“但是”,我觉得我在短短的人生里碰到了太多的“但是”,好话一大堆,后面来个“但是”,就全完了。

副院长也是怕打击我的热情,“但是”后面只是提了一个问题,我们没有懂维语的指导老师啊,出了政治问题谁来把关呢?

“学校从来没有这种先例嘛,”他补充道。这倒是实话,我当时查过,在新疆以外,似乎全国只有中央民族大学和西安交通大学有学生办过维语报纸。最后副院长让我做两件事,一是去找学校的民族部,问问有哪些相关规定;二是去找文学院的一位汉族老师,他以前在兵团生活过,懂一些维语,看能不能找他做指导老师。

我就马不停蹄地去找民族部,民族部的腔调也很为难,“啊……这个嘛⋯⋯这个不好办啊,我们没有这种先例,要不然,你们再去找找院领导具体谈谈?”兵团生活过的汉族老师也差不多,热情支持我的想法,但又很为难,特别委婉地表示,自己维语的语言程度没到给报纸把关的水准,最后把我很客气地送出了门。

这个时候我就有点儿失落了,原来新闻这个东西,很敏感啊!可是看那些汉族同学们,很容易副院长就给签字同意,拉来赞助,报纸就办起来了,还是每周都出的。为什么我们想办一份自己语言的报纸就这么困难呢?

我又找了院长助理——这位助理人非常好,经常跟我们一起踢球,也特别喜欢我。他表达了支持,并且帮我想办法约到了院长(兼书记)的时间,让我直接去说服领导。我做了最大的努力去准备,想到的理由包括,报纸帮助疏导学生们的民族情绪、理性正确看待民族问题、锻炼民族学生的媒体运作能力,有利于毕业后找工作,等等。

但听我啰嗦了一大堆之后,书记的第一个问题问出口,我的心都凉了。他居然问我:“你们这个民族的语言,在电脑上可以打出来吗?”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让人心寒的话。我都有点不想回答,但还是只好说,“可以的,书记。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成立几十年了,一直有维吾尔文报纸。”他也有点不好意思,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嗯,年轻人,你的这个想法非常好啊!促进民族团结嘛。但是——”得了,“但是”又来了。

就这样,新闻院、民族部、团委,各种领导和老师把我推来推去。几个回合下来,我的热情也没了,放弃吧。虽然从始至终也没有人给我解释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办一张维吾尔文的学生报纸。

那个压抑的夏天

2009年6月26日,广东韶关事件发生了。(2009年6月26日,在广东韶关市旭日玩具厂厂区,维吾尔员工与汉族员工发生冲突并引发大规模集体斗殴。当局出动400名警力平息事态,但据官方统计,事件仍造成120人受伤,其中新疆籍81人,以及2名维吾尔员工死亡。事件起因为约10天前,有网帖谣传该厂两名汉族女工被维吾尔工人强奸。)我记得是法学院的一个哥们儿给我打电话,叫我去他宿舍,说出大事了。我到的时候,发现好多维吾尔同学都围在一起看YouTube视频。

我们看到的视频里,有一群汉族工人拿棍棒什么的打死一个维吾尔人之后在欢呼,旁边有保安样子的人就只是看着。血淋淋的画面太惨了,我法学院的哥们儿立即血往上涌,他当时就喊,我们学校有没有广东韶关的同学,我要去找他打一架!我们赶忙把他劝住。

之后很快,网络上各种激烈的言论碰撞就开始出现了。汉族人骂“新疆小偷”,“这样的民族就应该从地球上消失!”维吾尔人就骂汉族人猪、“黑大衣”(Hitay,原为俄语中对“契丹”的称呼,后统指“中国人”,现维语使用中带贬义),说他们掠夺新疆资源。从组织维吾尔人到外地用工的政策,到自治区政府在事件后的不作为,大家不断争吵,各种肮脏激烈的话都不断出现。

再到后来,所有的语言似乎都失效了——7月5日那天,我们能看到的语言就变成了“今天下午3点,自治区政府门前集合,讨回说法。只要你是维吾尔人,就把这条信息转发20个人。”对,这是我们收到的短信,而且这条短信最后还附上了那首著名的德国牧师的短诗《起初他们》,他是在忏悔,二战前纳粹德国迫害犹太人时自己没有说话,“等他们来对付我时,已经没有人站出来为我说话了。”

收到这条信息时我是在暑假回新疆的火车上,信息来自我一个中学同学、后来在新疆读大学的一个朋友。当然,信息我很快也转发了20条。没有多想,当时就是觉得大家该出来说话的时间到了。

7月5日下午我下了火车,回到家。我还给父亲带了两本《凤凰周刊》杂志,一期是讲热比娅,一期是讲喀什老城改造。他也想不到中国还有杂志用这样的视角来报道新疆问题——不那么官方,比较真实客观。我和父亲、叔叔坐在家里看杂志,还一边聊着相关的问题。

突然,表哥来到我家,气喘吁吁地说,大学生集会了,可能要出事。我们赶紧上网看,发现人人网、QQ空间上很多图片都已经出来了。从下午3点集会开始,三个多小时,自治区没有任何人出来回应。人群却在不断聚集,旁边的警察也在增加。

我有一个维吾尔族的中学同学事后告诉我,他在新疆财大上学,本来也在集会现场的。他说原本人群以学生为主,后来很多无业青年、混混、社会渣滓模样的人都进来了,而且开始喊民族口号,人群也越来越激动。他就开始害怕了,觉得不对,就抽身跑回学校。他真是幸运,离开不久,就出大事了。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杀人、抢劫、砸店,整个世界都疯狂了。彻彻底底的悲剧。那些杀人的人是完完全全违反伊斯兰教义的,《古兰经》清楚地说过,凡枉杀一人者,如杀众人。更别提那些强奸女性,杀害女性的暴徒了。更悲剧的是,这样的事一发生,两个民族直接的对立和仇恨就深到难以想象了。

不过,直到后来我也不相信如政府所说,这是境外势力有组织、有计划的行动。我个人觉得,如果有组织有计划,那些人不是更应该直接冲击政府或者电视台,宣布什么政治主张吗?当时的局势已经完全失控了。我觉得就是积压已久的不满情绪爆发,然后无法无天的状态让那些社会渣滓为所欲为了。

整个夏天,新疆都处在紧张和动荡的气氛中。网络全部断了,短信每天也只能发15条。倒是每天都能收不少政府提示的短信。政府也几乎完全失去了公信力。身边的很多人,都宁可听信谣言也不信政府;甚至政府说了什么,大家就会把消息猜测一番,他们是想掩饰什么呢?新增装了数字电视盒之后,很多维吾尔人都认为电视盒里有监听器,不敢在家里讲什么不好的话。

我有一个哥们儿,维吾尔人,他的女朋友是一个汉族姑娘,这个姑娘的父亲是自治区公安厅的,他在七五之后痛恨维吾尔人,要求家里馕都不许吃。姑娘偷偷告诉我哥们儿之后,哥们儿不但没有安慰她,反而两人大吵一架,分手了。

对于新疆人来说,这个夏天很压抑。

我的这个民族也不是那么完美

大学里,我对自己的民族命运有了新的认识。最早是在2007年5月,我记得那时YouTube和Facebook都还可以使用,我们有一次在网吧上网的时候,突然有人发给我们一个链接,是热比娅女士的演讲。我们当时都被震撼了。一排维吾尔学生坐在网吧里,屏幕上全是一个内容。她在讲话里讲到了“东突厥斯坦”这个词,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太震撼了!几乎呼吸都屏住了,非常激动。我们以前从来没听过这个词,当时只觉得这名字好牛逼!当然,事后我们有争论,有人觉得她很了不起,有人觉得她本身没有能力代表我们的民族。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们根本不了解政治,也没什么更多的知识,只是好奇。还有哥们儿找来了库莱西-苏力坦(Kurash Sultan,1980年代新疆著名歌手,后因政治原因被软禁,最终流亡海外)的一首歌,非常民族主义的歌曲,歌词里大致有这样的意思,“今天,我们迈向为自由而奋斗的道路,要让自由的火炬点亮所有地方。”在我们宿舍里用大音箱播放,那感觉太酷了。每次踢球比赛前都要听这首歌曲,然后就感觉好像是在为整个民族踢球,特别有冲劲儿。

热血之余,我也开始主动搜寻一些“三区革命”(1944年9月,在苏联的支持下,新疆的伊犁、塔城、阿山三个地区爆发对抗国民政府统治的民族革命和武装割据,并成立“东突厥斯坦共和国临时政府”。)那段时间的历史资料来看。那年暑假我回到家里,还特地问我父亲和爷爷,咱们维吾尔人是不是还有这么一段“东突厥斯坦”的历史?父亲拍了我脑袋一下说,唉,小子不错啊,你还知道学习这些!于是父亲就给我找来了祖尔东-萨比尔(Zordun Sabir)的小说《故乡》(Anayurt)的无删节版(祖尔东生于1937年,为维吾尔文学史中地位极其重要的当代作家,他的代表作、三卷历史小说《故乡》描写的正是“三区革命”前后的历史),让我来阅读。这部小说特别棒,像是我们民族的史诗。

但民族主义情绪高涨的时候,我却受了一次打击。有一次,哥们儿们聚会喝酒,大家本来应该平摊费用,但有几个哥们儿当时提出没钱了,让我先垫上,我就掏钱垫了。第二天,谁也没有主动还钱的意思,害得我跑去不同的学院找他们要。有的人就半开玩笑,阴阳怪气地说,唉,艾尔肯-江(“江”在维吾尔男性名字中后缀,本来表尊敬之意),就这么几个钱你翻山越岭地跑来要,至于么?还有人就磨磨蹭蹭说,暂时没钱。

我特失望,觉得人真是自私的动物!我当时每个月父亲都会从银行账户给我转账生活费,一下没钱了,我不好意思问他去提前要。我也怕他知道我们喝酒什么的会失望。但这样一来,到月底之前,我的经济一下就困难了,我算了算,每天只能吃一顿饭。

于是我中午下课不吃饭就回到宿舍,喝点水,在床上趟一会儿,节省体力。长期挨饿的感觉真是太让人难忘了,整个人先是身体变得虚弱,然后意志力也渐渐消退。那是非常难过的感觉,我似乎明一下白了爷爷那一辈人为什么对共产党充满感激之情,从战乱动荡、“连白面馕都吃不上”的时代到吃饱肚子,这真是一种巨大的恩情,给你饭吃的人你永远也忘不了。

这时候,给我饭吃的人出现了。这是一个我同班的女孩子,我们关系非常好。她是一个回族的姑娘,她注意到我连续好几天中午不去食堂吃饭,就问我怎么回事。我当然是不好意思说的。她很敏感,可能是猜到了什么,就说她要请我吃饭,我就更不干了。要请也应该是男孩子请,怎么能让女生付钱?

结果第二天中午,她给我打电话,让我从宿舍下楼一趟,说她就在宿舍楼门口。我下来之后,她递给我一个饭盒说,“这是我第一次在宿舍试着做饭,没别的意思,请你尝尝,给我提点意见。你别多想,不好吃可以扔了。”说完她就笑着走了,连反应的时间都没给我。我回到宿舍里,大口大口地吃,那种幸福的感觉真的是用语言无法表达。这个月直到月底,我一直靠爱心午餐过活,我那些平时喝酒聊天的哥们儿们,居然没有一个出来关心一下我、帮助一下我。

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我们这个民族也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完美,这些人也不是完美的同胞和亲人。加上这期间我看了电影,《我的名字叫可汗》,影片讲述了“九一一”之后穆斯林在美国遭遇的各种歧视,以及主人公如何证明,穆斯林不等于恐怖分子。看完后我懂得一个道理,世界上的人只能分为两种,好人和坏人。我也反思我自己,觉得我自己之前实在是太民族主义了。我常常抱怨汉人歧视,但不知不觉,自己也在以偏概全地去看待汉人,对汉人、甚至所有其他民族都形成了一种“异族”的对立感。

后来我也意识到,其实新疆的很多问题跟大陆是类似的,比如民众与政府之间的矛盾。但很多维吾尔同胞把汉人等同为政府、共产党,把大陆同样存在的社会矛盾变成了民族矛盾。

不可能的跨民族恋情

那位给我爱心午餐的姑娘是回族人,来自甘肃。我们很快就无话不谈,成了非常好的朋友。我们一起吃饭、逛街、看电影,我们做了所有恋人做的事,留下了那么多美好的回忆,但我们就是没能成为真正的恋人。

原因很简单,民族问题。我是维吾尔族,她是回族,在现在的情况下,维吾尔男孩跟其他民族的姑娘恋爱、结婚是非常困难的。即便是其他突厥民族,比如哈萨克族、乌兹别克族等,还要被别人指指点点、私下议论。我们本来在人性方面是完美的相配,但我必须在她和我的族群之间做出一种选择。

我们彼此离不开对方,但又不能公开恋爱,本来走在一起的时候,一看到远处有其他维吾尔人,她就得赶紧躲在后面,装作跟我不认识的样子。现在看起来,当时的我真是又自私又混蛋。为这段感情,我也曾经失眠、憎恨、饱受折磨,她也骂过我,也跟我抱头痛哭。我们考虑的事情从来都不是什么物质生活,什么买车买房,但我们要面临的障碍好像更难逾越。

大四的第一学期是实习期,我们可以选择留在家乡实习,也可以选择回到学校所在地实习。她为了想见我,决定回学校。而我那时想躲避、想结束这段不可能的恋情,就决定留在家乡实习。

这段时间我在新疆也很不愉快,经常跟朋友们喝酒。有一天在朋友家喝酒,喝多了,第二天早晨,同屋的一位老乡已经早起在床边做礼拜了,但我却翻身开始吐酒,把脏东西吐在了他做礼拜用的毡毯上。当我看到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吓得几乎浑身发抖,喝酒本身就已经是罪了,我居然还把污秽的东西吐在别人的礼拜毯子上。我到洗手间反复洗脸清醒,回来赶紧忏悔。之后我非常生气,把昨晚一起喝酒的哥们儿们都吼了一遍,我说,从今往后,我不喝酒了!你们要觉得不喝酒就没法做朋友的话,咱们这朋友就别做了!说完就气冲冲地回家。从那时起,好几年了,我真的没再喝过酒。

大四下学期,我赶紧回到学校去跟姑娘相见。那天晚上,我们在饭馆一起吃饭,本来我打算当面了结我们这段感情,但说到祝福她今后幸福的时候,她突然大哭起来,身体直发抖。她一哭我也受不了了,非常难受。我们决定先不谈论离别,在一起好好过一学期。

带着一种末日一般的感伤,我彻底把一直戴着的虚伪面具撕下来了。我开始不再躲避其他维吾尔同学,我甚至带她一起去参加我的维吾尔朋友们的聚会。她特别感动,觉得我终于愿意把她带进自己的生活圈子了。她甚至自学了一些维语,就为了能够更好融入我的生活。我的哥们儿们一开始有点不自然,好像有点别扭,但后来他们也接受了。

我一个哥们儿还给她起了个维吾尔名字“迪丽乎玛尔”(Dilhumar),她更是喜出望外。也许到现在,她偶尔也会挂念这个名字吧。后来这哥们儿私下还跟我表示,支持我俩在一起,但他给出的理由却非常“民族主义情绪”。他说:“相对女孩嫁异族,男孩取异族更能同化妻子,可以有助于我们民族的扩张。”我只好一笑而过。

不过,这样幸福的时光太短暂了,怎么都不得不面对的就是毕业分手。火车站告别的时候,我先上火车,火车都开动了,她在站台上开始跟着火车跑,边跑边哭。

毕业后,我们试着不再联络,但又总是忍不住联系。那时,我在大陆的一家文化公司工作。他们想跟土耳其进行合拍片,以新疆风土人情为主,就让我出差去新疆,做一些翻译、联系的工作。我跟同事去乌鲁木齐出差,事情不顺利,待了很久。这时候快到十一国庆节了,她突然联系我说,她和父母都想来新疆走一走,问我可不可以陪他们一起看一看?

我怎么能拒绝呢?我怎么忍心拒绝呢?

我鼓起勇气,回家跟我父亲讲。在开始讲这件事之前,我连说了几遍“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一边身体发抖,一遍讲述了这段感情。父亲很感慨,但他冷静地给我分析了几点。他说,“如果你要跟她在一起,首先我得花时间来接受这个现实,我跟她也会有一些磨合的时间;接下来,咱们得一起试着让全部大家族的人接受她,这也是一个很大的挑战;但最后你要有心理准备,也许你们最终会无法被我们这个社群接受,过相对独立和隔离的生活,这些是你要为感情付出的代价。当然,最终的选择权在你。”

我们谈了很久,我最终还是决定放弃感情。当时的我无法冒风险去跟整个维吾尔族群隔离。我觉得,相比爱她,我可能爱我的家人和民族多那么一点点。当然,父亲答应我好好接待他们一家人。那时候我刚刚工作,没有积蓄,父亲如果不帮助我,我是没有办法招待客人的。

在父亲和叔叔的帮助下,我尽全力招待他们一家三口,展示家乡的美好一面。不但安排食宿、交通,还请他们来我家里做客。看得出,她父母也特别喜欢我,甚至还故意留出时间给我们单独相处。抱着如果我们最终决定在一起的希望,她母亲还问到当地的房价,但我几乎不敢看她们的眼睛。

告别时,我开叔叔的车送她们去火车站。告别之后,在回来的路上,她给我发短信说,她妈妈给我留了一个信封在车后座。我赶紧去看,天,原来她妈妈装了几千块钱,还有一封信给我。钱算是这些天他们的花销,他们知道我好面子,不肯让他们花钱,所以当面没有跟我争着付账。信里妈妈说,特别感谢我这几年照顾她的女儿。还说不管以后我们会怎么样,都祝福我。

我心里百感交集。我一度埋怨、憎恨邪恶的政治,觉得是它把我们这个民族变得自我保护意识过强——与其他民族共处的困难也是因为过度自我保护,怕被同化、怕受伤害。但现在看,不管怎样,我还是不能原谅自己的冷酷和自私。

我来到了美国:维吾尔,那是什么?

大学的后半段,我渐渐开始对电影着迷,同时对美国文化也产生了越来越浓厚的兴趣。我也越来越热爱英语,甚至把奥巴马选举获胜的演讲背得滚瓜烂熟。

我迷恋看的美剧有一大堆,《越狱》什么的都看,最喜欢的电影则是《教父》。我选修了电影课,自己拍摄了一部作业短片,得了96分的高分。自那时起,我就想毕业后投身电影事业。我最大的梦想是做电影导演,拍摄一部以维吾尔人为主题的电影。

我喜欢美国文化,美剧里那种人道主义、英雄主义的东西我很喜欢。维吾尔人不是不接受外来事物。相反,我认为维吾尔社会很容易对外来文化产生认同感,只要这种外来文化有足够的软实力来征服我们。比如,俄罗斯文化一度被广泛认同。但汉族文化的软实力一直没能征服我们,我们常常会想到文革、饥荒、现在官场的腐败横行等等,这些事都是汉人带来的。这常常让我们有一些排斥心理。

相比汉文化,现在维吾尔人显然更接受西方文化。在新疆,维吾尔人之间聊天,要是维语里夹杂几个英文单词,别人会觉得你挺棒、挺有格调的,但你要是夹几个中文词,肯定会招来一通嘲笑:是不是维吾尔人啊,连维吾尔话都不会说了吗?

大学毕业后,我的工作也很不顺心。在新疆出差的过程中,要跟文化口、宣传口的各种机关部门打交道,结果让人非常失望。非常简单的事情,他们拖来拖去,互相推诿。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就满口讲一些虚伪无用的话。公司请各种官员吃喝了很多次,也没有结果。耗了几个月也没有批下来合拍片的许可,公司只好决定让我们回去。文化领域的非常明显的“大汉族主义”太让人失望了。

我决定重新考托福,申请去美国读书。很幸运,我居然被美国一所大学新闻专业的硕士项目录取了!而且更加幸运的是,由于我在大学里表现很好,又是优秀毕业生,老师和学校给我开具了证明,让我比较顺利地拿到了护照。

于是就从公司辞职,回家准备。我把消息告诉了迪丽乎玛尔。她吃惊过后,既替我高兴——她知道我一直梦想去美国学电影,又很难过、不舍。

在我回到新疆家里不久,真正让我震撼的消息来了。她突然短信告诉我,她要结婚了。自从他们一家从新疆回来,确定我们无法在一起之后,她的父母给她安排了相亲。她告诉我,那个男生比她大几岁,人很好,他们很快就要结婚了。她结婚之前那天,QQ状态变成:“真主保佑我吧,希望这次我能得到真正的幸福。”我的心都要碎了。

于是,两年前,我终于来到美国。一切都是全新的,我的情感也结束了。 

在海外的感触很多,但首先一条是,这个世界对维吾尔人的了解太少了。我们在新疆的时候,大家都非常为我们民族的文化和历史骄傲,也总觉得全世界应该都了解我们。但在美国发现,完全不是这样。跟藏族人比,我们太默默无闻了。

我跟很多美国朋友聊天,他们问我哪儿来的,我说我来自中国,很多人都以为我是开玩笑——毕竟我长得太不像他们印象里的中国人了。我只好说我是少数民族,我是维吾尔人。但“Uyghur(维吾尔)”这个词说出口之后,美国人最常见的反应是:“Uyghur?What is that?(维吾尔?那是什么?)”

这时候我简直尴尬极了。我只好问美国朋友,你知道西藏吗?他们会说,Yes!然后,我就不情愿地说,“好吧,我们在西藏旁边,我们的问题都是类似的。”

为了让美国人能多了解一点我们,我甚至和维吾尔朋友们做过一些傻事,比如,我们跑到第五大道的苹果旗舰店去,把所有的几十台电脑桌面上的Wikipedia(维基百科)都打开,在里面输入Uyghur(维吾尔),然后悄悄走开。说不准就有一两个顾客用电脑的时候,会停下来看一眼呢。这样,不就多一两个人对维吾尔人和我的家乡多一点点了解吗?

这段时间里,我对美国文化,对我们的宗教,对自己的“民族主义”情绪,都有了全新的认识。比如,我学会了分析问题,而不是简单地选边站。我不会带着那么狭隘的民族情绪去看这个世界和社会上的很多问题。我也慢慢体会到了天赋人权的含义。我相信我现在的民族观更加健康、更加完善。我也越来越相信,每一个人、每一件事出现在你的生命里都是有原因的。当然,我做电影的梦想没有改变,希望有一天,我能为我的民族,做好这件事。

张哲是前《南方周末》记者,现为自由撰稿人,居住在纽约。

责任编辑: 王笃若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本文网址:https://www.aboluowang.com/2014/0706/41346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