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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一对夫妻的三千六百五十天 就因为漂亮老婆被惦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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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元旦结婚——共同生活六十天祸从嘴出——抄家后她用十七块钱养活老少三辈——军代表用意不良逼她离婚——狱里狱外几封通信——她千辛万苦等了他三千六百五十天——他奇特的复仇记

妻子:孩子是我们的精神支柱,每次他睡着时候,我总爱仔细看他,他笑的样子,睡觉的姿态和他爸爸一模一样。我总是一夜一夜流着泪度过,看着儿子,想着以前那些事。他也总来信说他总梦见小冬。也不知怎么回事,他们父子俩从来没在一起生活过,可小冬打小,还不大懂事时,跟我在监狱看他爹,爷儿俩感情特别好,大概这是血缘关系吧。一有好东西吃,孩子总想着爸爸。有一年国庆广场放焰火,小冬问我这焰火爸爸看得见吗?奶奶说看得见,他别提多高兴呢。家里这穷,但他爸爸总惦记问孩子几个月没照像了,他想要照片,夹在语录本里,他说他每天都偷偷看。我也就领孩子去照像,好让他总看到孩子新的摸样。

丈夫:有次在牢里看了电影《闪闪的红星》,里面不是也有个冬子吗,我就特别想我们小冬。有一次事给我印象特深,那次是我犯错了,所以受惩罚不让和家属见面。其实所谓犯错误,就是对同屋犯人说了两句心里话,不就是心里有怨气不服,也就敢私下说说。这就说我对自己的罪行不认识,就不让和家里见面了。结果偏偏赶上那回我们小冬和他妈妈一块儿来看我,孩子是带病来的。因为平时吃不起苹果,有病了才吃到,可孩子非要把苹果带来,给爸爸吃。他没见着我,把苹果留下了。我瞧着那苹果,心里太不是滋味了。心想,我这个爸爸也太不争气了。他们对我越好,我越难受,我真对不起他们母子俩啊!不过也亏了他们这么天长日久的感情,才帮我渡过那些年头。那是嘛年头!他们每个月才和我见一次面,就15分钟,有时候我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接见时乱哄哄的,听不见说话,我光笑,其实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讲,一见面又不知讲嘛好了,我总觉得我这笑里头包着好多东西,有内疚,我想我只有好好改造吧,到时早点回到他们身旁,这比说嘛好听的都强。

每次看到孩子又长高一块,我心里都特别高兴。他每次的样子,每个小动作,每句话我都使劲记下来,没事一个人时就光想,回想这些,这是我最大的乐趣。他总问我,“爸爸你怎么还不回家?”“爸爸你带我去公园行吗?”我都不知怎么回答他。可对我这么个“坏”爸爸,他又那么有感情。有一次我病了住院,孩子和妈妈、奶奶一道看我,这是唯一一次特殊接见,可以自由说话,我第一次抱了儿子,他高兴极了。离开时大人正着朝前走,可孩子却倒着走,一直看着我,朝我笑,朝我招手,一直到走出大门看不到。你说这不剜我心吗!

妻子:现在的孩子太幸福了,他们玩儿电动玩具,各种各样新鲜的玩艺儿,可我们小冬小时候哪摸过这玩艺儿阿。别人不敢沾我们反革命家属,找不到托儿户,托儿费也出不起。我把他关在小屋里去上班。有一回邻居大娘告诉我,你们孩子渴了就去舔墩布上结的冰柱子。孩子什么玩儿的也没有。过年别的孩子都穿新衣服,他的表兄表弟表姐表妹全有新衣服穿,可没人想到给冬冬买一件。我给他做双新布鞋,美的不得了。那天我下班回家,看到父亲点了一屋子小蜡烛头,和小冬在看蜡烛烧,因为孩子没有玩具啊,我心里难过极了。

过年时候,人家都高高兴兴的。我总把年夜饭留一份给丈夫,孩子也把好吃的挟到爸爸碗里,给爸爸吃。我们不是过年,是受折磨呀!

有一回有人送给我孩子一只小鸟,孩子问我“小鸟有爸爸妈妈吗?”我说“当然有了。”我突然发现孩子哭了,我忙问怎么了,他告诉我“我们把小鸟带回家,它也会像我一样见不到爸爸的”,最后他居然张开小手,让小鸟飞了。这孩子,你说神不神?

那会儿父亲因为是资本家,半身不遂也得去劳动改造。有回让他剥葱,菜刀找不到了,埋在一大堆葱皮里了;人家硬说他是藏起来要杀人,阶级报复,您说他一个自己走路都不利索的老头,怎么能杀了人?他找啊找,找不到,急得直流泪;最后我帮他在一大堆葱皮下面找到的。他每月把钢崩儿全用纸包起来,一分一分算哪,什么钱买什么,只有发工资那天吃两毛钱肉,全指我那十七块工资;后来把家具上的铜把手都拆了卖了,换点儿面粉给孩子吃。我不怕过苦日子,也不怕工作辛苦,在家里操劳;我只求日子清静,谁知这类要求也不能实现——

我们厂里革委会主任和驻军代表串通一气,让我离婚,开头天天拉我,我那时真想不到打我的主意。他们很费了一番心思,连我也不知道的生母,居然叫他们找到了。我生母是贫农,在乡下很穷,以前是把我卖给现在这个资本家父亲的。他们说我是贫下中农后代,不能看着不管,要我和爱人离婚,和资本家父亲划清界限(他待我像亲生一样,因为没孩子)。革委会主任那女的说,如果你离婚,可以给你解决房子问题、入党问题、婚姻问题,一切包在我身上。那个姓×的驻军,完全一个农村兵提干的,天天追我,死缠着我,整天和我谈话,一谈一整天,也不让我去车间干活。一开会就找我,有些积极分子会也叫我一道去听,大伙都奇怪他和我是怎么回事,他也不管影响,当着好多人就总找我。革委会主任说,房子给你找好了,只等你革命行动了,说是党对我负责任。我母亲和亲哥哥都是他费了好大劲打农村弄来的,召开大会,叫我妈妈忆苦,还办学习班给我做工乍,说只有我离了婚才能证明回到人民中来,划清了界限,他说你是我们的阶级姐妹,怎么能看着不管。说的话也没水平,说他夜里上厕所,回来想起我就一夜睡不着,说我还年轻,以后路还长着呢,我觉得又可气又可笑。

我这乡下来的妈也劝我离,哥哥也说,哪怕先离了再说呢,怕我太受罪,一次,让我妈开忆苦会,她连夜逃走,她不忍再看我受罪。她也恨死那个革委会主任了。这革委会主任说对我婚姻包到底了,就暗示指那个军代表。他们相互帮忙,都有好处捞。这个驻军要和大城市姑娘结了婚,以后复员不用回农村,革委会主任帮他这忙,也可以保着不倒,还提升。后来三结合,他们俩都结合进去了,都当了厂里的头头。

有一阵他们逼我逼得太紧。每天挺晚的回来,父亲半身不遂在家等我,怕我出事,一次他哭了,要到北京告状。我也实在受不了。给我丈夫写信说暂时先离婚。离婚再等他,压力不是小点吗?他接到信马上回信给我。这信我还保留着。你看——

毛主席语录:情况是在不断的变化,要使自己的思想适应新的情况,就得学习。

××(妻子姓名)你好:我已正式得知你准备和我断绝关系,这很好。你的决定是可以理解的。我坚决支持你这一行动。我本人在离婚这个问题上不准备作什么文章,因为主动权在你手里。我是一个犯人,我只有要孩子的愿望。孩子做为我来讲,是我后半生的寄托和希望。我也不能不为晚年想一下。我现在没有给孩子再找个继母的想法。就是将来也坚决不会有这些想法。我不是出尔反尔的人,这点你是体会到的。再说十年出去后我会落什么结局,你想必是可想而知的。你如果打算要个孩子的话,今后会有更多更好优越条件来考虑,你还能生养,我却不同了。所以我有这方面的要求。总之我会正确对待这些问题的。祝你在已经选择的道路上走得更好。×(丈夫姓名)1971年4月28日

我看这信心里挺难过,虽然我们感情挺好,究竟在一块时间短,分开时间长了,感情没有沟通的机会。我怎么会再嫁别人?我去找法院谈。没想到法院说:“你们单位来过人了,要你离婚。”我一怔。他们还是走在我前头了。可是我觉得还是有好人的,法院这人对我说:“离婚必须双方出面,别人不能包办。”他还说:“你要跟他离了,他在里边日子就更不好过了,懂吗?”我心里一热,决定不离婚。我想我找到了法律保护,更坚决了。这下厂里就恨上我了。革委会主任对我明着说:“我们斗不过你,我们失败了。”他们把我调到人防工程队去挖地道,用苦力惩罚我。我想,老天爷对我也太不公平了,我向来连小猫小狗也没得罪的女人,为什么让我受这么大罪?我还够坚强的不是,就拼命干活。这时有人贴大字报,说我是我父亲的小老婆,那会儿大字报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成心糟践我。有时实在熬不过去了,也想到死。一想孩子和丈夫,不能走这一步啊!我就忍着。总想只要我和孩子在,他就有盼头,不至于有别的想法。熬死熬活地熬吧!

最难的还是地震那会儿,房子震坏了,没人管我们反革命家属,家里没男人,真是什么也不行,单位不管。没人拾砖头盖临建,就用破铁丝网上头盖块油毡,下边糊泥,就怕下雨,一下雨下边一半就全泡没了,又得和泥糊上;没有电,没人管接,只好点煤油灯,晚上刮风时,风都透进来,灯一晃一晃的,惨着呢。我们老少三个人挤在一堆,将就着睡,就这样睡了好几年。

丈夫:我们那会儿写信,纯粹是给队长看的,都要检查,不敢写嘛;后来慢慢才好点儿。您看这几封留下来的信,怕您不明白。

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爸爸妈妈您好!

儿没听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没照毛主席指示办事,犯了严重罪错。革命群众为了挽救我,将我送到公安局学习,现在在由解放军领导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学习,进行思想改造。请父母放心,我有决心改正自己的罪错,重新做人。儿在这学习一切很好,请勿惦念。每天在也解放军亲自领导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里学习。父母见信后把如下东西送来:肥皂、牙膏、暑药、裤衩、夹被、中号搪瓷缸。

儿×一九六八年八月七日

毛主席语录:世界观的转变是一个根本的转变。

(妻子姓名)好!本月收到你两封信,全为我改造不好着急,心里感到非常对不住你和孩子。我经过队长教育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同时也下决心在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基础上加深认罪,看清给党和人民造成的损失和影响,丢掉幻想,扎扎实实改造,请你放心,我今后再不会做使你伤心的事情。

(这里说的抱幻想,是说我打七〇年以后一直不服,往上申述,前后总有二十多次,每次他们都这么答复:“你的判决出入不小,,阶级报复可以考虑去掉,出身可改回来,工人。但现在为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成果,这些问题以后再说。”这就完了。保卫嘛“文化大革命”,都是借词,事实他们跟军宣队里的个别人勾在一起,不肯为我翻案,要不,不就等于说他们是整错人了吗?)

我每次看到信皮上总有眼泪,信纸上也含着你的身影,我也曾下决心好好改造,因我抱的幻想太大了,失望的心情深深刺痛了我的心。我把你的关怀不是作为改造的动力而是作为压力,错误地对自己的罪行不认识,有思想不向政府讲,和个别人乱说,经队长耐心教育不听,反恨队长。就是这样队长还善意的耐心地教育我。我对不起政府队长的教育,对不起你时时惦念的心情,更对不起无知的、只知道找爸爸玩的孩子……我听从政府队长的教育,他们是我真正的亲人,他们会教育我沿着毛主席指引的“只要改恶从善,都有自己的前途”光明大道前进。我再也不会像犯罪前那样胡来。我相信我会尽快扭转错误。队长这样耐心教育,看到你的来信,他立即教育我,要我多替家里考虑。队长为教育我用了很大脑子,用尽了各种办法,为的是叫我们快点团聚。我的一个主要问题就是对罪行缺乏明确认识,今后我一定在队长教育下好好学习有关文章;结合姚文元的《论林彪反党集团的社会基础》,找出我当初犯罪时的阶级根源、社会根源。论危害,看影响。当然我的水平有限,尤其是世界观还是资产阶级的,所以希望你多多帮助。……我不会使你失望,你也不要为我伤心,我是犯错误了,但我有决心改正它。队长这样教育我,你这样关心我,我会比别人转变得更快更好,请你看我的实际行动吧。想念我那孩子的病,可曾见好?咱爸病怎样?咱妈病怎样?×(丈夫姓名)75.3.8

(您看这信不是纯粹写给队长看的决心书吗?让我找阶级根源,我根本就是工人,出身也是工人,哪儿来的资产阶级的根源?我没犯罪楞叫我认罪,自己批,我那点文化水平,上纲上线也得有水平。现在想想那时也是没法,不让队长高兴点,他就不让你和家里人见面,这手儿我最受不了。不过您要细心瞧,有些话还是夹在那里边了,瞧出来了吗?)

××(妻子姓名)好:党的第十次代表大会已经召开了,我们大家都在热烈地讨论学习,增强改造的信心。我通过学习,劲头更足了,坚信党的政策。请家中放心,我各方面都好,身体挺棒,就是见老,136斤,吃得很好也很多。

(我也只能这么说,要不他们就更放不下心了。在我们那儿哇,有句俏皮话,叫“长吃菠菜,老吃韭菜,一年到头吃饺子。”懂吗?菠菜长了的时候、韭菜老了的时候,没人吃啦,卖不出去啦,才轮到我们吃;一年到年三十才吃一顿饺子,干了一年,干到头了才吃一顿,哈……天天吃窝头,可这能叫家里知道吗?有一回十月一日,我们这儿开斋,吃了一顿炖肉,每人这么大点儿一块。这么长时间没吃着肉,按理该馋疯了,没想到一看见肉犯起恶心来,大吐。那时候傻不叽叽的,还不知道这是有肝炎了。)

我精神比过去开阔多了,胡思乱想也少了,请家里放心。近来你身体、精神、工作怎样?我非常关心你的生活情况,现在知道的越来越少,好几个月没收到你的来信了,有些东西脑子里连个概念都没有了,我的家现在是个什么样子,有谁能告诉我?我算着时间(出去的时间)也快了。×××(丈夫姓名)1974.10.9

妻子:记得他刚进家时,我像是在做梦,因为我总梦见他回家的情景。真的一来,反倒像做梦了。我们还是住临建那破棚子,站不直身的小窝棚,但我心里温暖极了,因为这里真正住了一家人了。

和他重逢后的第一夜,我们几乎没说话,对脸瞧着。我忽然觉得我年轻了,又重新回到十年前的样子。我不敢轻易问他狱中的生活,怕他伤心,也怕自己经受不起,我们的精神都太脆弱了,再经不起任何折磨。我看着他睡了,我想起这三千六百个夜生活,只有星星和月亮跟我作伴,无依无靠,眼泪就流出来。

本想丈夫出来我就有依靠了,没想到他比我还不行,经不起风吹草动。他每天拿大棉被裹着身子,坐在炕上,一动不动,一坐就是一整天,连坐好几天人都没缓过劲儿来。和我也不说话,眼神楞楞着;从前是那么爱说爱逗的人,大概在监狱里整的。我们地震棚本来就不点儿大的小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冯骥才著:《一百个人的十年》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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